第二章 黄观的迷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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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观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周忱等人议论着。此刻,黄观正在一艘本来是用来捕鱼的,重约180吨、长27米的渔船上,呆呆地端详着手中的观音土。

  按朱棣的说法,派黄观他们前往海外开拓国土,若能成功建国,则所建王国由建文帝的遗孤文圭担任国王。而所谓的“左逆文臣”们,不仅将按照各自的功劳加官进爵,而且满足了一定条件后还会允许他们堂堂正正地回国。这样算起来,他们应该算是接受朱棣圣旨去执行任务,开疆扩土。

  朱棣为他们的这个任务所做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船舱里,除了必要的种子和必要的口粮外,还有牛、马、羊、猪、鸡、犬等各种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动物。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朱棣居然还特意准备了适量的观音土,说是这玩意能治水土不服——如果黄观是被朱棣派遣前往海外执行任务,那么他肯定会因为朱棣的细心关怀而感动得痛哭流涕。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兵部勘合上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黄观一名,允带九族至海外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也就是说,对外界而言,黄观是被流放的。而且是超出《大明律》的限制,殃及九族一同被流放到海外去!

  黄观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连中六首”者。从秀才到状元,他所经历的县考、府考、院考、乡试、会试、殿试这六次考试,无一例外均获第一名。后人赞誉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意思就是历史上连中三元的毕竟还有那么几个,但是六次考试全部考第一的却唯有黄观一人。论智力,若说黄观不聪明,那世上就真没有聪明人了。然而此刻谁又能猜到,这个正在望着大海的聪明人,此刻脑子里竟是一团浆糊。

  黄观想不明白朱棣的这些举动究竟是什么目的。黄观以前和朱棣打过交道,知道朱棣并不是傻子,和仁厚善良也绝对扯不上任何关系,所以黄观才会特别奇怪。以前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自恃是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建文帝。群臣畏其权势,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

  有了这么一番过节,听闻朱棣攻占南京、建文帝驾崩的消息后,黄观自思若被活捉多半免不了一剐,为免受皮肉之苦,赶紧投江自尽了事。谁知道被淹了个半死后,黄观又被人救了起来。得知救自己的人是朱棣专门派来的,没被淹死的黄观又差点被吓死——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被送回南京后,隔了一天他便被人带入皇宫。黄观当时心里那个恨啊——他自忖逃不脱被剐的命运,因此想着在临死之前多骂朱棣一句算一句,谁知道被带入皇宫前,朱棣不仅命人绑住他,还用核桃塞住了他的嘴!

  黄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朱棣见到他之后兴致勃勃地走下龙座,然后围着他转了几圈——当时黄观简直吓得肝胆俱裂,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场景令他产生了很恐怖的联想——朱棣的那副探究的表情,很象是在考虑到底应该蒸、煮、炸或是煎,而自己,则是那只即将被端上餐桌的羔羊。

  幸运的是,黄观臆想中的恐怖事情并没有发生。围着黄观绕了几圈后,朱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挥挥手示意侍卫将他带了下去。

  在黄观的印象中,朱棣不象是精神有毛病的样子,然而朱棣围他转圈的那一刻,黄观实在没办法相信朱棣的精神正常。黄观自然不知道,朱棣这个穿越者只是对中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县考、府考、院考、乡试、会试、殿试这六次考试均获第一名的人特别感兴趣罢了。

  过了不久。便是方孝孺前来游说。

  方孝孺是当代大儒。更是文人地精神领袖。可是看看方孝孺为朱棣所写地即位诏书:“朕荷天地祖宗之灵。战胜攻克。……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顺天应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而不获。乃俯徇舆情。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简直要有多肉麻就有多肉麻。要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

  黄观原本准备痛斥方孝孺不该变节为朱棣拟写那份即位诏书。然而听完方孝孺地解释后。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孝孺为朱棣拟写了登基诏书。因此在士林地形象受损。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建文皇帝地遗孤朱文圭被安置在皇宫生活。小命只在朱棣地一念之间。之前方孝孺敢于对朱棣破口大骂。那是因为方孝孺性情刚烈。为了维护正义不惜自己地性命。他甚至不惜家人和朋友地性命!然而当背负地责任中增加了一个无比沉重地砝码后。也就是说。必须考虑建文皇帝唯一血脉地安全之后。方孝孺如何还敢轻言放弃?!

  所以。当朱棣再次要求方孝孺为之拟写登位诏书时。方孝孺只能屈服。

  黄观想想也是。若是忠于建文皇帝,那么保护好他的遗孤自然是第一要务。再说,去海外建立一个王国,然后将文圭扶上王位也是忠于建文皇帝的表现。再次,黄观投水前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个有气节的人,必然已经自杀了。然而朱棣不仅派人救了黄观本人,之前竟然还阻止了黄观之妻、黄观两女以及十多个亲族的投江行为——也就是说,在私情方面,黄观还存在着意料之外的牵挂。

  更令黄观气短的是:除了黄子澄和齐泰,左逆文臣名单上的其他大臣也已经纷纷向朱棣屈服了。既然别人都已经屈服了,他还坚持个什么劲?活下来,为建文帝遗孤贡献自己的力量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做为最后一个“左逆文臣”,黄观也向朱棣屈服,接受了被流放的命运。

  但,这一切对朱棣又有什么好处?

  朱棣对黄观等人应当恨之入骨才对。若想快意恩仇,只需按其“奸臣”的罪名,便可按《大明律》将其活剐并祸及族人。事实上,黄子澄便惨遭肢解并祸及满门,株连十族,家属65人、异姓54人、外亲400余人皆充军。

  在黄观看来,黄子澄确实该死。黄子澄虽然忠于建文皇帝,却犯下了三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误:建议不先削燕王而削其他藩王,打草惊蛇。

  二误:建议建文皇帝放朱棣三子回北平,名为麻痹敌人,实际上反而是解除了朱棣的后顾之忧。

  三误:建议建文皇帝解除经验丰富的老将耿炳文职务,换“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忌刻而自用”的李景隆为主将。最后的结果极具戏剧性:李景隆屡战屡败,成全了燕王的威名,削弱了建文皇帝的军事力量。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时,李景隆居然又打开城门迎接燕王大军,以至于穿越而来的朱棣欣然认为:表面上靖难之役最大的功臣是二等淇国公丘福,但实际上李景隆比丘福的贡献要大得多。

  其实,当李景隆毫无保留地向世人展现了他那惊世骇俗的“军事才华”后,黄子澄也自知大事不妙,不由哀叹:“大事去矣,荐景隆误国,万死不足赎罪!”

  万死不可能,不过万剐却可以!朱棣只是将他肢解,似乎还便宜了他。

  另一个因“奸臣”罪名丧命的则是齐泰。不过与黄子澄比起来,齐泰则幸运多了。齐泰听到南京金川门已破、建文帝不知所踪的消息后,立即逃往广德,意图招兵买马再次举事反抗。然而朱棣登基后天下已定,区区一个齐泰哪里还逃得出朱棣的手掌心?抓到齐泰后不久,朱棣便宣布对建文皇帝身侧两个最大奸臣的处理结果:黄子澄车裂、齐泰绞。

  朱元璋曾戒谕子孙:“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然而建文帝不顾祖训严禁,以齐泰为左丞相,黄子澄为右丞相。齐泰还说:“《皇明祖训》不会说话,只是用新法便。”

  按照朱元璋亲自编写的《皇明祖训》,齐泰、黄子澄理应被“凌迟,全家处死”。黄子澄所受酷刑完全是合乎祖制的,而齐泰只判绞刑实在称得上是“皇恩浩荡”了。

  “文职奸臣”们之所以拥护建文皇帝并且甘愿为之殉死,原因其实很简单。在朱元璋当政期间,文臣的政治地位受到极大的压制,六部尚书官正二品,比宗人府(注1)的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低两级;国子监祭酒(注2)理论上是天下最有才华的文人之一,却只是从四品,还不如为皇帝养马的官;新科状元只不过从六品,而一个小小百户的官衔却为正六品。建文皇帝登基后,升了文官们的品级,提高了文官的政治地位。朱元璋所开创的廷杖,使大臣的身心遭到肆意的摧残和污辱。而“仁柔”的建文皇帝却倚重大臣,放手让他们去做事,尊重他们的人格。建文皇帝对文臣那么好,文臣们自然愿意“士为知己者死”了。

  但是现在根据很多事情分析,朱棣虽然高举着“清君侧”、“恢复祖宗旧制”的大旗造反,然而他说是一套,做得却是另一套。至少,如果真的恢复祖制,那么根据朱元璋所制定的《祖训录》,他们这些“文职奸臣”别说本人将受酷刑而死,就连家族也会遭受牵连。朱棣将大棒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当然,黄观并不认为朱棣是建文皇帝那种“仁柔”的性格。因为,黄子澄毕竟已经遭受车裂酷刑而死了。

  “文职奸臣”名录之中,仅有两人丧命,其中齐泰甚至能够保全首级。此外,方孝孺当着朱棣的面咒其“不得好死”;卓敬毫不客气地说“只可惜先帝没有采纳我的建议”;景清身怀利刃自然也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防身。这些人如果落在朱元璋手里,绝对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相较之下,朱棣却宽宏大量得令人难以致信。

  除了黄子澄和齐泰之外,其他人只是被流放而已。甚至那个令朱棣差点丧命,将之气得七窃生烟的铁铉,朱棣也通过方孝孺等人去信说服,赦免了铁铉及其九族的死罪,允其去海外建功赎罪。

  流放虽苦,但再怎么说也比“斩”、“绞”等普通死刑要轻。而太祖皇帝所推崇的“剐”、“车裂”、“腰斩”、“剥皮”等酷刑,又比普通死刑要可怕得多。更何况,实际上他们还并不是被流放。虽说送往海外远离中土后生活会艰苦得多,但到了海外,他们并非是犯人,反而是管理移民的有邑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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