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补天裂 节四十一 抚远(下)

  此时天上已是暮色冥暗天穹笼苍,连西边血红的晚霞都已不再向旬刻之前那般灿烂,而是变成了一片阴沉沉的铁灰色,恰在此刻,堤岸上突然灯光连闪,那些当年重修三海时从西洋重金购置的电灯一个个的亮了起来,将个北海映照得白昼一般,连原本笼罩在龙舟上的肃杀之气都驱散了许多。

  “皇帝……”,见光绪许久都不再言声,慈禧太后终于还是自己开了口,“自咸丰以来,这军机大臣不说是走马灯似的轮替,却也是一茬茬的换了许多人,而这么多个当朝宰相里头,你知道我最敬的是哪一个?最痛惜的又是哪一个?”

  光绪一愣,略有些莫名所以地盯着灯影下慈禧太后时明时暗的脸,半响没言声----今日这番母子海子上议政,先是从如何处置文廷式之死谈起,接着又说到了旗务这个大清的立国之本和百年之忧,再往后又定下了对任令羽的措置,然后又谈到了小醇王的年纪……

  那怎么现在又评论起咸丰起来的各班军机了?

  光绪的眼眸里已经充满了惶惑----他从来就不是个有急智的人,凡遇到猝不及防之事大都是先急躁操切的发作一番了事,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又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的!

  “回亲爸爸的话,咸丰以来的各班军机,儿子当真相熟的,其实只不过是亲政以来的礼王等几个而以……”,光绪嗫嚅了半天,才慢慢的从牙缝里又挤出了句话:“故而亲爸爸的提问,儿子着实不知。”

  “你这话倒也没错!”,有些出乎光绪的意料,对于他这断然说不上能让人满意的答复,慈禧太后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豫之色。

  “你出生不久,这些老臣就一个个陆续凋零……皇帝不熟悉他们,也不让人奇怪……”,慈禧太后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她继续道:“今天我不妨告诉你,文宗皇帝……不,应该是说从穆宗皇帝登基后所先后启用的这些军机大臣中,我最敬地是肃顺,而最痛惜的却是文祥!”

  “肃六?”,光绪惊讶的睁大了眼----文祥才兼文武,出将入相,乃是满人当中近三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年寿不永。在光绪二年去世时才不过五十八岁!光绪还在冲龄时就曾听身边的太监说过,文祥去世后。慈禧太后一度颇为伤感,还曾说过文祥乃是满人中的诸葛亮,故而刚刚听到慈禧太后说她最痛惜的军机大臣乃是文祥时,他也觉得是理所应当且名至实归。

  可这最敬的是肃顺……

  “皇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慈禧太后一双黑地瞳仁在灯下熠熠闪烁,她咬着牙道:“我不瞒你,就是到了今天,我想起这个肃六还是恨的牙痒痒!文宗皇帝大行后,他擅改遗诏,僭居顾命,竟然敢在我和母后皇太后面前挥拳咆哮,甚至还想在文宗皇帝梓宫回鸾时在路上取了我地性命……如此逆臣。不杀他。是无天理!”

  “但肃六却也不是全无好处。”。先痛斥了肃顺一番后。慈禧太后话锋一转。“肃六这个人。才浅而远见、学疏却有识!这也是他和端华等人最不一样地地方……国朝这么多满人奴才。有几个人敢像他那样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和满人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耳!。还削减旗人地月例银子。来接济湘军?”

  一旁地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这些有关肃顺地故事。他自幼就是听熟了地----据说这位咸丰皇帝后期最为倚重地宗室大臣极度地抑满亲汉。就连招权纳贿时也只敲旗人竹杠。却不受汉人苞苴。

  “当年有很多人都说肃顺跋扈。却不知道。他若不跋扈。这许多事又如何做得下来?”。慈禧太后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我之敬他。其实也就是敬地这跋扈二字!肃顺为人敢想敢干。而且从不自欺欺人。洪杨乱起。朝廷地绿营和八旗眼见着都是不顶用地了。若不是这个肃六力排众议启用曾国藩这一干汉人领兵。说不定你我娘俩这时候都已经逃回关外了……能做事肯担当。这就是肃顺最大地过人之处。”

  “说到底”。慈禧太后语调平和地道。“肃顺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权臣。就算当年他真地杀了我。却也不会拿穆宗皇帝怎样地----他毕竟是受过文宗皇帝知遇地臣子。对于文宗皇帝地血胤。他还是会保全地。不过。他既然生了这个以下犯上地心。那我自然也就没法再容他了……”

  慈禧太后眼中猛然闪过一道利芒。但旋即又平静如常:“这也是我说我最痛惜文祥地根由---文祥其人。论才略不在肃顺之下。论洋务精通还尤有过之。而说到为人。却是肃顺拍马也赶不上地了!那年我本打算让他接文华殿。可他却为了朝局地稳定而甘居武英殿。把个百官之首地文华殿大学士拱手让给了李鸿章……”

  慈禧太后说得动了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连眼睛里都溢出了星星点点地泪花。

  “文祥本是我打算留给穆宗皇帝亲政后大用的,可惜穆宗皇帝去的早,故而我又想过把他留给你……可惜,他没这个福分了。”,慈禧太后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过就是文祥仍在,如今也是望八十的人了,不过还好,虽然我给你选的这第一个瓜尔佳在十五年前就殁了,但好在十几年前,我就已经你找到了另一个瓜尔佳!算算日子,也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光绪“霍”的抬起了头,他脸颊急速地了两下,只觉得心里“轰”地一声,竟是有些怔住了----另一个瓜尔佳?----瓜尔佳乃是满人中的大姓,太祖努尔哈赤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就姓瓜尔佳,而费英东的侄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初年四大辅政之一的鳌拜……

  可在文祥故去后,这朝廷里还算得上有些分量的瓜尔佳似乎只剩下了……

  “亲爸爸说的莫不是……莫不是……”,光绪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最后才到:“荣禄?”

  “除了那个不长进的,这朝廷里如今还有第二个瓜尔佳么?”。慈禧太后容色平缓的答道,她说的甚是平静,但听到光绪耳朵里却不啻于平地里响起了一声惊雷!

  荣禄?瓜尔佳.荣禄?

  他是熟悉荣禄的,确切的说,是熟悉他那位翁师傅口中的“荣禄”----自他受教于翁同之日起,这位帝师就不只一次在他面前痛心疾首的自陈当年是如何地识人不明,竟与荣禄这样的贪渎之辈义结金兰,直到荣禄东窗事发后才幡然醒悟。最后与其割袍断义……

  他也知道,虽然这位荣仲华早在三十余岁时就已经为慈禧太后所倚重。更是在辛酉政变中立下了护驾之功,但却早在十二年前地光绪五年就因被劾纳贿而降二级,算算日子,如今他已经去职十二年了。

  可今天。慈禧太后怎么又提起他了?而且,还说“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皇帝,人才,是要经得起折腾得。”,慈禧太后似乎已经看出了光绪心中的疑虑,“玉不琢不成器……你是没见过年轻时的荣禄,那当真是个洒脱倜傥风流可喜不拘不羁地形容儿,是我们满人子弟中公认的美男子……”

  慈禧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已明显苍老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光采。却没注意到光绪望着他的眼神一瞬间已变得无比复杂----这皇宫里本来就是人世间最为秽乱的所在,而他也曾听闻过----若说慈禧太后是武则天。那荣禄就是她的“莲花六郎”……

  “不过这满洲子弟,若光是有个漂亮皮囊。那自然称不上什么人才!”,慈禧太后语气平淡地一汪水一般。“荣禄很能干,最难得地是无论军务庶务都能拿得起来……想想就能明白,能入的了文祥法眼地人,又岂会是庸才?不过,也正因为他太能干,所以才招了人的忌,我也就顺水推舟地在光绪五年的时候把他从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地位置上拿了下来,这一压,就是十二年!”

  光绪的眸子里波光一闪,慈禧太后这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下子照得他心里通明雪亮:“亲爸爸这是仿效当年唐太宗为唐高宗保全李绩的故事,来为儿子选材么?”

  慈禧太后赞赏的望了眼光绪,“早听说皇帝把《资治通鉴》都熟读了三遍了,今日看来,皇帝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呢?”

  “儿子不过是死读书而已。”,光绪口中谦逊着,眼睛里却已经闪过了一抹得色:“不过儿子听说,当年参荣禄贪渎,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如何?”,慈禧太后的语调儿变得十分冷静,金石相撞一样铮铮有声:“清水池塘不养鱼,荣禄的才干,比之文祥也差相仿佛!就算好个财货,又能如何?你那个翁师傅倒是清廉的很……”,她横了一眼光绪:“可你看看他的自作聪明给你这个皇帝,给朝廷又惹了多大麻烦?”

  “这……是,”,光绪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分辨什么,但最后出口的却是:“亲爸爸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儿子回去就让军机拟旨,让荣禄回任工部尚书……”

  “不是工部尚书!”,慈禧太后冷冷的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心思,要不是这个任令羽出来的太突兀,我原本还是要等到我死后才让你启用荣禄的!”

  “那……”,光绪又想了想,小心道:“亲爸爸的意思是,让荣禄进军机处学习行走?”

  “也不是!”,慈禧太后摇了摇头,这才道:“皇帝,你回去后拟一道旨,让荣禄接旨后立刻赶赴西安,接任西安将军,另加兵部尚书衔,兼任西北练兵大臣!”

  “西安将军?”,光绪又一次被震撼了----慈禧太后刚刚的言语中对荣禄是何等的信重,可如今竟是让他从京畿繁华之地却那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当一个西安将军?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荣禄知兵!”,慈禧太后的声音中又透出了那种金石之音:“皇帝,你道我当年让马新贻从曾国藩手中接任两江,真的就只是为了暗地里清查湘军在金陵城里的劫掠之事么?你被忘了,马新贻可是李鸿章的同年,而且也是带兵的文官出身!”

  光绪的眼中露出了恍然之色,他敬佩的望了慈禧太后一眼----当年马新贻刚在两江赴任,就立刻在江宁练了四营新兵,且其练兵之法与淮军相似,新兵们每天都会操演两次,专习洋枪、抬炮、长矛,每月二十五校阅。而马新贻遇刺时便是在检阅完新军的洋枪射击后步行回官署的途中……

  换言之,如果当年马新贻不死,那后来在南方与李鸿章遥遥相对以制衡之的便不是如今这个张之洞,而是那个与李鸿章有同年之谊的马新贻了!

  “自长毛乱平后,朝廷的能战之兵,不外湘淮!”,慈禧太后目光幽幽的说道,“我让马新贻去两江,也当真是希望他能在淮军之外再为朝廷造一新军!可惜啊……他没这个命!”

  “让荣禄去西北,是我想了很多天的事了。”,慈禧太后极自然的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压了荣禄十二年,就是要磨砺他的心性!若他遭此打击便一下子变成霜打过的草似的蔫萎不堪,那此人就不堪重用……而如今他连这十二年都扛下来了,区区一个西北的风沙,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张之洞如今已是协办海军大臣了。”,慈禧太后又望向光绪,淡淡言道,“可这陆师,却还是李鸿章淮军的天下,不过,皇帝,你别忘了……左宗棠当年平西北回乱时带出的那几支兵,如今可都还在陕甘耗着呢……”

  “皇帝,你来看。”,慈禧太后又拉起光绪的手,指了指北海周围的景色,此时天空已升起半轮明月,月光斜照得秋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秋风一起,湖摇树动,起伏不定,山色水景,万树攒绿,丹楼如点,有田畴、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藓……真个清芬杂错,极为磅旎。

  “要守住这江山,总得有支满人自己的兵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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