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由爱生怖
花奈抱走小女婴后,把她随意丢在幻花宫中,并不上心照顾,反倒是幻花宫宫主在的时候对这婴儿颇为耐心,时常抱在怀里逗弄,到山下村子里买些新鲜的羊奶认真地喂养,似乎觉得照顾婴儿很有意思。
她还笑着对花奈说:“以前我师傅也是这么抱我的。”
幻花宫宫主过世后,花奈态度也没多少改观,有很多次她都想把小女婴给直接掐死。
可是当手掐上她的脖子,甚至用一只手都绰绰有余,看着这婴儿这么小,这么脆弱,她有些精神恍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以前也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么小的身子,这么柔软的皮肤,脸嘟嘟的十分可爱,她怎么都下不去手。
花奈把她丢在一旁,想让她自生自灭。小女婴的哭声却挠心挠肺的,她就算躲进幻花宫深处,都仿佛能听到婴儿的啼哭。
她死去的孩子是无辜的,这个小女婴又有什么过错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被谁人抱走。
被迫与家人分离,已经够残忍了。
她终于妥协,把小女婴抱起来轻声哄着,喂了她一些羊奶,小女婴不再哭闹,又乖乖睡去。
当晚花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叫她阿娘,虽然她连那个孩子的面容都看不清楚,可是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幸福而感动。
天明时分,她醒了过来泪流满面。
只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罢了。
小女婴静静睡在她的身边,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小婴儿的脸,小女婴吧嗒了一下嘴巴,柔软而可爱,她心里也变得柔软了一点。
“那你就叫织梦吧……织梦……”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花奈如约一步都没踏出过幻花宫,安静修炼幻花神功,但并不限制织梦的自由。
幻花宫所在的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子,织梦稍大一些后经常练完剑就跑去跟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性格不像花奈反倒很像花奈的师父。
花奈以前也是饱读诗书的江湖世家小姐,她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就会教习织梦,有时候教织梦武功,看着她在院子里练剑,有时候同她讲一些武林故事,教她读书识字,有时也会介绍一些武功兵器种类给她听。
织梦学的很认真,对师父尊敬有加,花奈的要求不敢有半分违背。
然而不管织梦完成的多好,她也从来没有见花奈露出一丝高兴或者满意的神色。
就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等织梦再大一些,花奈就把幻花神功全部教给了她,织梦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修得幻花神功第七层。如此,花奈也算没有违背对自己师傅的承诺,收了织梦做徒弟。
花奈练成幻花神功后身体好转了许多,但脾气却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一点点小事,她都忍不住暴躁易怒。想发脾气的时候就直接把织梦赶出去,不肯让织梦看到。
织梦不安又惶恐,对花奈的恭敬里夹杂着一丝畏惧。
花奈当时把她师傅埋在了幻花宫中的池边树下,日复一日的守在一旁,正如许诺的那样,为她守了十五年的墓。
到了十五年前抱回织梦那天,已经过了整整十五年了,花奈把她师傅留下来的那串银色链戒给了织梦,织梦第一次收到礼物,十分欢喜,小心翼翼的带在手上,平日里片刻不离身。
十五年期满,花奈却没有马上去找柳长渊复仇,她带着织梦外出四处游荡了一年。有时候她故意把织梦丢下,十天半个月才回去找她,有时候是热闹城镇,有时候是荒郊野外。
她的心里十分矛盾,每次丢下织梦的时候她都觉得很痛苦,织梦从小跟着她长大,对她十分的信任,她对织梦不能说一点感情都没有;可是她又觉得这行为残忍而愉快,仿佛是一种小小的惩罚报复,每当丢下织梦,她就会趁机赶紧离开那个地方,跑的远远的不想去管织梦。
可是每次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去找织梦,分不清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织梦。
第一次织梦被花奈丢下的时候,她惊慌又害怕,一直迷茫委屈的在那座城里
四处找花奈,实在找不到师傅在哪,她就默默的坐在街边的屋檐下,正对着师傅消失的街道,盯着人来人往。
等了四五天,期间别人来赶她,她也不走,就闷闷的重复着,我师傅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当花奈重新站在了她面前,她也不质问师傅为什么把她丢下,只是欢欢喜喜的仰起脸笑道:“我就知道师傅会回来找我的,所以一直乖乖在这等你。”
那失而复得的欢喜笑容让花奈心中一酸,然而像是病态的欢愉,花奈还是一次一次这么丢下她。
可是次数多了之后,织梦好像也习惯了师傅走着走着就突然没了踪影,从来不追问半句,也知道花奈一定会来找她,所以她偶尔也自己四处逛逛,她有一次试着离开了师傅消失的城邦,稍微走远了一些,花奈过了几天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
虽然不说,她却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有一次她们经过东郡城的荒山,织梦跟逐安说起这件事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遇到了一群狼,可是她当时刚出幻花宫不久,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也远远不是一句打了一架就说完的事。
经过东郡城荒山的时候,天色已晚,那山里荒凉的很,除了密密麻麻的树,连一点人烟都没有。
织梦转过头刚想问问师傅,是要继续赶路还是停留一段时间,花奈已经不见了。
走的悄无声息。
织梦沉默地转回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去哪,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座山好像走来走去都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树,今夜无月,浓重的夜色里已经辨不清方向了。
织梦转了一会,发现自己迷路了,可是那座山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跟着花奈赶了一天的路,走的有些累了,她就不走了,坐在了经过了好多次的一棵大杨树下。
很快她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过于安静了,连一路听着的虫鸣声都不见了,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周围,可是森林里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不看见。
她刚要站起来,突然周围就亮起了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漂浮着的鬼火,冰凉刺骨。
织梦心里一惊,糟了!遇到了荒山里的狼群了!狼是一种很有耐心的野兽,看这架势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了她一会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幻花铃,却发现并不在手上,心里一凉……她的幻花神功刚修炼到第七层,尚不能像花奈一样控制真气直接化形成花瓣为她所用,但可以借助幻花铃扩大威力。那幻花铃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织梦练功时发现注入了幻花神功内息的幻花铃,除了能增强幻花神功的威力之外还有能扰乱思维短暂压制心神的奇效。
虽然凭她现在的修为只能发挥一部分效果,尚不能达到像后来她以笛声就能驱赶狼群那样的威力,但只要幻花铃在,她完全可以轻易避开狼群。
可是,幻花铃不在。
后来逐安遇狼袭击有她相助,现在却没人帮她,她从小最为信任依赖的师傅,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在她面临危险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没人在她身边。
她孤立无援。
人总是害怕同野兽对上,同人对战时可以揣测敌人的心里预测敌人的进攻,但野兽不同,它们靠的是本能,这种狩猎的本能往往难以捉摸,无法抵抗。
迅速摸遍全身,她只从腰间摸到一把匕首,她尽量压着心里的害怕,不敢乱动。
她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背靠着树,警惕地观察着狼群的动静。
狼群包围着她,阴冷嗜血的目光让人战栗,一只狼试探着扑咬上来,织梦赶紧抬手将匕首狠狠一划,那狼的喉咙被割开摔落在地,喷出的血溅在织梦脸上,滚烫而炙热。
斩杀一只后又迅速扑上来几只狼,织梦反应迅速的一一击杀,虽然没有被咬到,但围攻之下她还是被狼爪抓伤,身上挂了彩,她不敢去管,依旧警惕地盯着其他狼。
见她将自己的同伴杀死,狼群更加谨慎起来,耐心地围着她不再贸然进攻,但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也变得更加兴奋,喘着粗气,呲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
,喉咙里发出危险的低吠,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织梦感觉头顶的树上有异响,只见一股劲风飞速袭来,她定睛一看,从树上扑下来一只狼,她迅速闪避后退,紧紧攥着匕首。那只狼个头格外大些,见一扑空了,落地后矫健一蹬迅速转身又对准了她,前爪压在地上,随时准备再发动下一次进攻。
周围的狼见了它,又是低低的吠了几声,这只从树上扑下来的是这群狼的头领。
果然,这只头狼再一次一跃而起,闪电般地扑过来,尽管织梦全神戒备,仍被它扑倒在地。
速度太快了!
织梦被它压在地上,头狼尖锐的前爪撕裂她的肩膀,张嘴就朝织梦脖颈咬去,织梦赶紧死死掐着狼的脖子尽量拉开距离,另一只手狠狠把匕首往它眼睛里一捅,趁那狼吃痛嚎叫一声,织梦赶紧甩开它爬起身来保持防御,头狼在地上一滚,又爬起来盯着她,左眼已经血肉模糊……
面临死亡的时候,织梦内心爆发出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织梦回应它的视线恶狠狠的紧盯着它,眼神凶狠又凌厉,脸上血迹斑斑,如同厉鬼,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狼很少攻击比自己强大的动物,除非是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它们才会与比自己强大的动物进行殊死搏斗,它们聪明而狡黠,狩猎从来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多的食物。
可是很显然,它们现在不仅死了好几只同伴,连头领都受了重伤,损失惨重。
那瞬间,织梦就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
头狼晃了下脑袋,刚刚那一刀让它吃了大亏,对视了一会,它终于避开了她凶狠的目光,承认了织梦比自己强大。
它转身往外走去,惨烈的嚎叫了一声,狼群不甘心地盯着织梦,但还是听从头狼的呼唤,跟着那受伤的头狼转身离去。
织梦劫后余生,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周围躺着几只狼的尸体,而她浑身血污,有她的血还有狼血,混在一起,她从地狱里活着爬出来了!
刚刚她整个人像是一把弓,弓弦紧绷,能不能活下去就是短短一瞬间的事,若是气场不足以威慑住头狼,若是狼群执意继续缠斗,她除了徒劳的再多杀几只狼,依旧会被狼群撕碎啃食,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心里深深后怕,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她不应该相信任何人,不应该把自己性命寄托在任何人身上,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哪怕是她相依为命的师傅,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坐了一会,恢复了点力气又爬起来想找个山洞避一避,然而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山洞,不过还好没有再遇上什么山中野兽,她真的没办法再抗衡一次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但是她又不敢在山上停留,就麻木地拖着腿一直走,一直走。
天亮的时候终于下了山,她瘫在山脚一棵树下的杂草丛里,这才敢闭上眼睛。
痛。
肩上被狼爪撕裂的地方也是,身上被抓破的地方也是,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她闭着眼睛却睡不着,只是实在已经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师傅她当真是没注意到自己走了?还是故意丢下她的呢?她的幻花铃为何恰巧不在手上?
她不敢去深思。
她刚刚独自一人与狼群搏斗的时候真的是很害怕。
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她眼角一闪而过。
她半死不活的在草地里躺了一天,终于恢复了些力气。
她坐起身子,找了条河,沉默地清洗干净伤口,收拾了一下,怕浑身是血吓到路人,然而没有处理伤口还是有血渗出来,看着很糟糕。
无奈重新回到了东郡城里,她自己没钱买药,孤零零地坐在街边,过了一天一夜,有一个路过的少年见她可怜,这才买了些药给她。
过了几天,伤口结痂的时候,花奈终于又出现了。
她目光落在织梦身上,看到了她受的伤,看了会又移开了目光。
她什么都没开口问。
织梦也什么都没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