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生于深秋,弃于初冬
许乐秋和苏文同样生在上世纪90年代末,同样赶在计划生育雷厉风行的年代,两个人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苏文一出生便作为苏家的长女,按照当地的政策,第一胎无须罚款,而如若要超生第二胎,当时的罚款对于贫苦百姓而言可谓是天价。于是乎,在那个年代,很多重男轻女的家庭,为规避第二胎的天价罚款,最好第一胎生个男孩以保证家庭的传宗接代,见第一胎是女孩,将之遗弃的事迹亦数不胜数。
上世纪90年代,遗弃婴儿本为违法犯罪,偏远城镇地区却由于疏于监管,此类事迹此起彼伏。更有甚者,某些农村地区为逃避超生罚款,将女婴偷偷弃之山林,任其自取灭亡,残忍到令人发指。
许乐秋从出生不久便遭受到被家人遗弃的命运。然而苏文的家庭,非但没有将她遗弃,而且把女儿当作掌上明珠来珍爱,经济拮据的年代,甚至为了女儿的出生迟迟不生二胎。
许乐秋一出生的命运则远不及苏文的好,生于寒风萧瑟的十一月,还差几天满月,便被生身父母遗弃在小县城冬风萧瑟的陌生人家门口。或许许乐秋该从心底感到庆幸,若是被丢弃到荒野山林,别说被好心人捡来抚养长大了,不被野兽吃掉已是万幸。
生于深秋,弃于初冬。这是许乐秋一出生便面临的命运。
许乐秋是许家的养女。
十五年前,在一个雪花飘飞的初冬早晨,天空笼罩着阴沉沉的黑暗,尚未满月的弃婴被放在简易的竹篮里,身上裹着单薄的冬衣,披了件薄薄的被子。弃婴在天际未亮的早晨吸着初冬浓重的冷霜,雪花飘在弃婴被萧瑟寒风吹红的稚嫩脸颊上。冷,是这名弃婴刚来到这世界上体到的第一个知觉。
视线连同着眼中的世界灰蒙蒙的,那暗沉的天空仿佛一只巨大的阴影,睁着狰狞的面孔,朝那名弃婴席卷而来。巨大的恐惧如四面八方吹来的冷空气包裹着这名弃婴幼小的心灵。她只有哭泣,只有一直不断哭泣,才能抚慰自己幼小的心灵被遗弃的恐惧。
许家夫妇听闻门外婴孩的哭声,晨起一开房门,惊讶地发现门前竹篮里小脸被冻得通红,哭声响彻早晨浓重霜气的弃婴。是个女孩,谁家的父母这么残忍?把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孩丢弃在冬日雪花飘飞的街头?
许家夫妇爱怜地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婴孩,许母轻轻摩挲着婴孩冻得通红的脸颊,回忆起几年前自己亲手丢弃的第一个女儿。几年以来,即便丢弃女儿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丧女的痛苦与自责已让许母积郁已久。怀抱着怀里脸上被冻得通红的弃婴,许母瞬间哭得成了一个泪人。
谁家的父母如此狠心,把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孩抛弃在初冬寒风萧瑟的街头?可是她有什么资格指责抛弃这名弃婴的父母?许母悲哀地想着,或许当年她抛弃女儿的行为,比弃婴的父母更为残忍。
就在那个雪花飘落的早晨,许家收养了这个被丢弃在他们家门口的弃婴。哪怕为了这个女孩,他们家要负担几近于天价的上户罚款。东拼西凑凑够了罚款,欢欢喜喜地去上户口那天,许家夫妇给女孩的名字里取了一个“乐”字。
于深秋,被生身父母抛弃于初冬雪花飘落的街头,那么爸爸妈妈希望你,以后做个快乐的小孩。
然而,名叫“乐秋”的小孩从小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在许乐秋的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便从养父母家中的长辈口中,得知自己是许家养女的事实。四五岁懵懵懂懂的年纪,第一次从老外婆口中听到“捡来的”这几个字,小小的乐秋并不懂,“捡来的”是什么意思?
“小秋啊,你长大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父母啊!你可是他们捡来的孩子,当年为了给你上户口,四处问亲戚借钱,我的棺材本都借给你爸妈了!你说你以后要不要好好孝顺父母啊?小秋?”头发花白,戴着老花眼镜坐在老旧的瓦房客厅里,对着许乐秋碎碎念的外婆时常如是说道。
四五岁的许乐秋懵懵懂懂,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嘟着嘴问外婆,“外婆,捡来的是什么意思啊?”
外婆眯着眼看小小的许乐秋,“捡来的就是捡来的的意思呗!”
“那是什么意思嘛?外婆外婆,你告诉秋秋嘛!秋秋想知道!”小乐秋面对外婆的打哑迷,瞬间化身好奇小宝宝,嘟着小嘴巴,爹声爹气冲外婆撒娇,摇了摇外婆枯瘦的手臂。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外婆叹了口气,依旧碎碎念道,“捡来的就是说,你不用叫我外婆,你又不是我亲生的外孙女!你也不用叫你爸爸妈妈他们爸爸妈妈,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小乐秋撒起娇来,“为什么啊?我就要叫外婆你外婆,就要叫爸爸妈妈他们爸爸妈妈!哼哼!”
“你喜欢叫就叫嘛!你现在不叫他们爸爸妈妈,那你叫谁去?入了我们家门,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了!”
直到六七岁有了对世界的认知,许乐秋从越来越多亲戚或邻居口中听到“捡来的小孩”这几个字眼,逐渐明白自己是父母捡来的这一事实。
第一次接触到自己不是许父许母亲生女儿这一事实时,许乐秋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天,父母工作回家,许乐秋顶着一双哭肿得核桃般大小的眼睛,抽噎着不断询问爸妈那是不是事实,却最终得到父母肯定的回应。
“秋秋你的确不是我和你爸爸的亲生女儿,不过这你不要太担心啊,从你小时候开始,爸爸妈妈就养着你了,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虽然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但我们也是你的再造父母啊!这不影响我们之间感情的亲密的!爸爸妈妈会永远爱你,你也会永远爱爸爸妈妈的吧?”许母怀抱着眼睛哭得红肿的小乐秋,温柔地说出一番表白。
小乐秋听闻母亲的话语,抽噎的哭泣声终于慢慢止住,抱着母亲的小手越发有力,“我永远爱爸爸妈妈,我只有你们一个爸爸妈妈!”
慌乱无措的一颗心得到养父养母的安慰,从此以后,许乐秋虽然明白自己并非许家亲生女儿的事实,却打心眼里把自己当作许家的亲生女儿。然而越长大,许乐秋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非议声便越多。
在家乡小县城读幼儿园以及小学,每到放暑假,许乐秋总会被许父许母放回乡下外婆家住一住。同乡下的孩子们疯玩时,许乐秋总会从邻居家坐在家门口嗑瓜子闲谈的大妈口
中听到各种议论。
“许国强三十岁捡了个女娃娃,模样长得还很俊嘞!”
“就是那个女娃娃?他不会是想给他家儿子当童养媳吧?哈哈哈!”
“童养媳你个头啊,人家户口都上了,听说罚款都罚了六千块钱嘞!在我们农村都可以盖一栋贼漂亮的房子了!”
“这年头怪事可真多!自己不生娃,还去捡别人不要的娃来养!”
“你不知道啊,许国强原来生了个女娃娃,那几年穷啊,要不起女娃娃,后面还要生男娃娃嘞,第一个女娃娃就被扔了!也不知道被扔到哪了,那些年街头巷尾,深山老林,哪哪没有被丢掉的小孩啊,都是些不带把的,还有些生了病,也没人捡!许国强家里丢掉的那个女娃子,估计早就死了!”
“那他捡这女娃是做甚嘞?不是已经生到了儿子嘛?”
“国强他媳妇喜欢呗!早上一开门,看见地上篮子里躺着个女娃娃,还是个活的,想起了她自己丢掉的第一个娃,硬是说要把这捡来的女娃娃留下来!就是到处借钱也给女娃娃上了户口!当年她还来找过我借钱嘞!我自己家那几年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哪有钱借她啊!”
“那这女娃还是命大得很嘞!别的娃娃被丢在那雪里,别说被别人捡起来带回去养,早都没气嘞!”
“就是啊,这女娃娃说她命不好吧,命也挺好的!”
“就是就是,你看她跟咱们村里的野娃子们玩得多好啊!”
于是乎,听惯了家里亲戚以及多口舌的邻居茶闲饭后的调侃,许乐秋自小便认清了自己是捡来的这个事实。小时候纯真无邪的年纪,不知“恨”为何物,却过早地懂得了恨意。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许乐秋自小一想起便觉得恨。
“许乐秋,捡来的!许乐秋,捡来的!”
乡下的小伙伴早就从自家爸妈那儿听闻许乐秋是捡来的这个事实,童言无忌时期,仗着自己是家里亲生的莫名生出许多优越感,同村里要好的伙伴一起唱歌似的宣扬许乐秋是捡来的这件事情。甚至常常拉着小手组成圆圈把许乐秋圈在圆圈中心,一群小伙伴围着许乐秋转啊转,被太阳晒红晒黑的小脸无不是得意而兴奋的笑容,稚嫩的嗓音鸟叫似的叽叽喳喳喊着“许乐秋,捡来的!许乐秋,捡来的!”
“许乐秋,捡来的!许乐秋,捡来的!”
在许乐秋的梦境中,这无限重复循环播放的六个字无数次出现在许乐秋的梦中。
许乐秋从小到大一直重复做着一个噩梦,无论梦中的场景变了又变,梦的核心始终是一个小小的许乐秋泪流满面站在寒风萧瑟的街头,自己的亲生父母把自己抛在原地,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动,想奔跑着追上自己的父母,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抛弃,可是她双腿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喉咙里除了苦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风在怒吼,雪花簌簌飘落的梦境,可是幼小的许乐秋却身着单薄,定在原地瑟瑟发抖。
好冷,好冷,连梦境中都实实在在感受着寒冷。
每当从噩梦中醒来,许乐秋一摸自己湿润的脸庞,稚嫩的脸上全是湿黏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