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村小一日
六点半钟,雨还在下。屋梁湿了,地板湿了,娘的赤脚丫也湿了。
门缝自然也湿透了,有腐朽的黑色。娘一只手伸出来,整我的衣领,一把伞塞到手上。伞是黑的,伞柄很长。娘说,溪水涨了,过桥时踩稳脚。我想应声,哦。音还在唇口,右脚一只耗子样溜到坪洼去了。滑雪一样。爬起来,顾不得了。赶快走。七点上课,迟了老师抽板子。尺是铁尺,抽到手上很响,呼哧,呼哧,啪,啪,啪。手像握冰块,几下就成了红通通的胖萝卜。
*场涨水了。水往鞋里挤,六月的井水一样凉。石狗立于渠边,俯着腰,弓一样弯,屁股翘得老高,一半已湿得不成样子了。我以为是罚站。他甩来一尾鱼,砸在我头上,还活。我也要捉鱼。鱼是塘里顺水溜出来的。出了塘便是野鱼,捉了各自煮了吃。石狗说滑溜溜的是鱼。我抓了一个,砖头大,浑圆。拿上来是甲虫。黑得发亮,两只腭要嚼我的指头。
老师来敲钟,锤子很大一团,钟声很响。石狗仍一张弓对着。老师说,迟到了,把鱼缴到食堂去,晚了在受罚。娘卖的!石狗骂了句,夺我的甲虫埋进鱼袋里。
学校前身是庙堂,烧了菩萨还宽敞。讲台是菩萨大屁股的坐基,天一阴就很暗。因而老师的脸很暗,眼睛嘴巴都模糊。老师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青妹子眼睛大大的,若两朵荷蕾,清澈得发冷。两溜光流在讲台上,像要看清老师的嘴巴。下雨闷得很。像昨天花鼓戏《刘二姐下凡》的刘二姐。没耍武功,又不敲锣,唱一句抹一行泪,唱哭腔都沉闷。老师的嘴巴也闷。我就看青妹子的眼睛,看着看着就想喝井水。井水和她的眼睛一个颜色。
青妹子娘雨天送伞,冷天送衣,雪天送炭,饿还送饭。冬天教室像冰柜,下了雪,我们手脚都很僵。青妹子娘送来火箱,木炭燃成太阳。我没拿,火箱是有,没炭。只能丢在堂屋当凳坐。青妹子把它递给我轮流坐。同学笑话也不脸红。课桌上的“三八线”也擦了。我的眼睛不动。我的*有点痒。这些自然被送衣服的青妹子娘看见了,老师也看见了。青妹子自然被换走了。风打在窗根上,衣襟上,有点冷。今年的冬天也一样。
老师说,下节是思想政治课。我们被带到村机电房。房不大,几根房柱倒很大。中间一根捆了一个人。绳子很红,耀眼,勒到骨子里去了。老师一个巴掌甩过去,又快又响,像闪电。那人脸上立即又多了一块紫色。不过他的皮肤本来就很紫,腊肉一样深紫。老师说不好劳动,到我们村来偷萝卜喂猪,下场就这样。那人没吭声,雨打了的石头一样。大母趾肥得很,几分烂熟的西红柿的色彩,又如一棵红光满面的脑袋。脑袋却低垂下来了,耷拉着,瘦小,像一棵母趾。
老师说我们都应该爱劳动。雷锋一样爱。又说明天天一放晴,我们就上山拾柴。学校去年拾的柴已烧完了……
下午天放晴了。水洗过的光线明澈无比。几尾燕子游在天空,把几滴歌声流到我们耳朵。屋后的橘树很绿,浓凝的绿,起了油。一片又一片的光点跃在叶上,照我们的脸。脸是愁苦的脸。老师下午收作业。昨晚我煮漱,喂猪,碎草。满地的虫鸣唱得心软酥酥的,十五瓦的小灯成了四盏,长了毛,朦朦胧胧……作业,你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师抽板子,我们的手都胖了。末了,老师说把作业抄十遍,查了再走。
抄,抄,抄……几抹星子溅到纸上。月亮也升起来了,不过还很黄。一层又一层的蛙声传来,棉被一样闷热。窗户很黑,橘树很黑,最端的菩提树最黑。张祀公说树上经常有鬼在梳头,鬼发垂地,浓黑一瀑,青脸绿眼都瞧不见。
一只鸟掉下来,落在瓦上,像一团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