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承烨之黯然销魂当此生

  她昏迷,长久的昏迷。整整的二十七个日日夜夜。从漠北边城,到帝都伏波宫,她一直昏睡不醒。而我,只觉时光是从未有过的煎熬,彷佛,这大半辈子的光阴,就在惶惶期盼她醒来的点滴之间,凌迟一般的,走过。而我,内心里,漫生的苍白与无力,如杂草丛生的荒原,无所皈依,只盼她醒来,醒来,醒来。

  倏然的,便是明了,其实,只要她活着,在不在我身边,能不能陪伴我,都无甚要紧了。

  我不信神佛,但是,因着她,我宁愿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在内心里,不止一次的向神明祈愿,一次又一次的,我祈愿:只要她醒来,我宁愿顷尽天下。但是,她还是没醒,一如既往的昏睡。我又祈愿:只要她醒来,我宁愿还她自由之身。我还祈愿:只要她醒来,只要她安好,我可以放手送她离开,可以不奢求她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是神明当真如我所愿。还是,最后的最后,再也无力承受她日夜昏睡煎熬的我在她耳边轻语承诺,我承诺,让她日日见到慕容相,我承诺,放她去江南小住。我不知,是不是这些的承诺,她当真听到了,都记下了,所以,便是醒来了。

  她醒了,我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开心。但是,开心之后,漫生的,便是不舍。我终究是,还是不舍放她离开。所幸的是,我承诺的,只是让她去江南小住,她还是会回到这帝都,回到宫里来陪我的,不是么?我这般的自我催眠,自我开导。

  但是,她没有我想象的开心,只是问我,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什么难事。

  是的,这么多年的相伴相守,我每一个低眉垂首间的神思,都无法避开她的一双眼睛。纵然我将那倦迨疲乏掩藏极深,她依然能够一眼便是捕捉到。我轻描淡写的,跟她说,没什么事。朝堂上纵然有天大的难事,也只是我一人的事,我不愿她再为了我的天下,陪我身陷在这处处是阴谋诡计的漩涡之中,我只想将她守护得很好,远离朝堂阴谋,远离计谋倾轧。

  那一刻,我看着她,其实,最想问的,只是一句:姑姑,你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苦楚,是烨儿无法得知的?

  她懂得我每一个低眉垂首的思索,我原也是以为,我亦是懂得她,这个天下,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彼此,更懂得彼此。

  但是,这个信念,从她昏倒在我怀里的那一刻起,轰然坍塌。我依稀的看见,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最深的鸿沟筑就的高堤,隔绝了所有人,包括我。而我,依稀的感觉到,那鸿沟深处,漫生的悲伤与孤绝,将她的一颗心给丝丝缠绕住,不得解脱。

  而我,被她隔离在彼岸,只能,看着对岸的她,束手无策。深深的无力。

  我不能问她,也不敢问。其实,明知的,问了她,她也不会说,但是,还是不敢问。怕看见她的闭口缄默,那只会让我,更觉无力。

  但是,她的事,我可以不问她,可以在她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是,不能袖手旁观。

  御书房,暗风悄然现身,我并不抬头,问:“事情都办好了?”

  “是的,都按照主子的吩咐,办理妥当了。”暗风迟疑着,“只是,主子爷……”

  “有话直说。”

  “奴才是担心,以小姐的敏锐,只怕,还不曾到江南,已然有所发觉。何况,主子爷让奴才率领宫中暗卫沿途护卫小姐,那主子爷身边,无人看护,奴才深觉,此举并不稳妥。以小姐对主子爷的关心爱护,只怕,小姐是必得要赶回宫里的,其时,这来回奔波,小姐初愈的身子,如何能够熬得住?”

  本来是要喝斥暗风,只需照办即是,何来话这般的多。却是,在听到暗风的一句“关心爱护”时,内心里忍不住的一阵激荡,若无其事的搁下朱笔,抬眸去看暗风,不动声色的,问:“小姐!?”

  暗风这才警觉,忙单膝跪地:“奴才口误,一时不察,竟是以为还在漠北边城……”

  我挥袖,示意暗风起身,若无其事的道:“朕只是吩咐你好生看护伏波宫中的帝姑,你倒好,才多长的日子,倒是对帝姑忠心耿耿起来了,帝姑身边的护卫行刺慕容相一事,你瞒着朕不说。帝姑为了慕容相酒楼遇刺一事,你瞒着朕不说。帝姑城楼下险些被断缰马匹踢伤一事,你瞒着朕不说。帝姑割臂放血,为朕疗伤一事,你还是瞒着朕不说。暗风,既然你这般效忠帝姑,朕将你派去帝姑身边,伺候帝姑,不是更好?”

  暗风闻言,由单膝跪地改为双膝跪地,倒也不为自己狡辩,只道:“奴才犯有数条欺君之罪,甘愿领罚。”

  我步下御座,走向暗风身边:“朕若是治罪于你,何须等到今日。起身回话吧。”

  暗风这才起身,在我身前低眉垂首。

  我问:“怎么?没话要与朕说的么?”

  暗风沉默半响,终于抬头,道:“奴才跟随公主千岁左右的日子,亲眼所见公主千岁为了圣上,连夜奔波至漠北,为了圣上的安危,不惜只身计退云楼鬼兵,圣上昏迷的日子,是公主千岁衣不解带伺候圣上左右……”暗风低了低头,“奴才至此明白,这个世上,圣上是真心为公主千岁考量。而公主千岁,未必不是真心为圣上谋划。”

  “莫大哥曾对奴才说过……”

  莫寻!?她的贴身护卫!?我不由竖起耳朵,听暗风说下去:“莫大哥说,公主千岁性子确然凉薄寡情,纵然对慕容相有所痴念,也不过是因着得不到,才心心念念罢了。唯有待圣上,公主千岁是真的上了心,有着舐犊之爱。关键之时,不需任何言语,点滴细节定当全然显露。”

  原是因着暗风所言略起涟漪的欢愉之心,却是听到“舐犊之爱”四字时,一颗心,又跟着沉下去,再沉下去,直至沉至暗无天日的至深处。

  舐犊之爱么?

  舐犊之爱啊!

  只能,这样了么?只能是,舐犊之爱了么?

  “你下去吧,一切按照朕的旨意行事。”挥了挥手,吩咐暗风退下,早该明白的,瞬间欢欣只是梦一场,梦醒,一切还是如旧,此情当无言,黯然当此生。

  绕回御座,单手支额,所想的,除了她,还是她。

  是在漠北边城那一日的滂沱大雨中,她站起身,回头,看我,我无法忘记那一刻,她的笑靥,在漠北昏天黑地的雨幕中,肆意绽放,是从未有过的灿烂夺目。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看着她如水中芙蓉的笑颜,内心漫生席涌的,是恐惧,是惶恐,一如,八岁那一年的御花园内,我问她:“姑姑,您会离开烨儿么?”她看着我笑,眸光疏离又淡漠,那一时,那一刻,八岁的我,窒息在生怕她要弃我而去的恐惧感中。我以为,那样的恐惧,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出现,因为,我足够强大,足够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一切。而我,唯一想要保护的,只是她,只有她。

  但是,那一刻,毫无任何预警的,深沉钝重的恐惧撅住我所有的心神,我甚至预感到,在我与她之间,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而我,并不自知。

  她启唇,依然是那个镇静淡漠到近乎漫不经心的她,她请求我,好生安葬叛逆,只当是,为她积点阴德。

  我点头应允她,其实,她不知,只要她能在我视线所能看到之处,其它的事,只要是她开口,只要是我能做到,我断然不会让她失望。何况,她还说,当是为她积点阴德。只是这一句,我内心深处,所有的边边角角无不灌满了酸涩与心疼。世人皆道当朝帝姑“心狠手辣”、“心如蛇蝎”、“逼死忠臣”,却是,无人知,如果,不是为了我能登临九天,不是为了我的江山大计,她原也可以做一个只懂风花雪月的温婉良善女子。在这样的深宫内苑,在这个为争权夺利而相互算计的皇家,每一日每一刻,上演的从来都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想活命,就必须置对手于死地,我没有选择,姑姑也没有选择。就这样,步步为营,我的手,姑姑的手,无不沾满了对手的鲜血,这些的鲜血中,有我二皇兄的鲜血,也有我四皇兄的鲜血。太多人的鲜血,数也不数不清,帝王之路从来就是由无数人的尸体铺垫而成。我的皇爷爷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而我的后人也必定如此。

  终于,我登基为帝,我是一代帝王,万民朝拜,而我的姑姑,却成了朝中忠义臣子冒死弹劾的对象。其实,那所谓的“放荡形骸,行为不端,有伤皇家风范”种种弹劾之辞,也不过是表象的说辞罢了,朝中忠贞臣子最忌讳的,不过是姑姑对皇权的威胁,他们担心有朝一日,乾昭朝的天下不姓昭而姓夜,他们笃定,姑姑有这个能力。

  我只作不知他们内心所想,将所有弹劾姑姑的奏章弃之一边,只当不见。直到,那伺候了三代帝王的慕容老丞相跪坐朝堂高举百官联名弹劾奏书,最终,猝死朝堂之上。从此,姑姑的恶名声更是响彻朝野内外。

  其实,在慕容老丞相跪坐朝堂的第三日中夜,在御书房,我召见了慕容老丞相,我问慕容老丞相:“只是因为帝姑行为不端,便是值得爱卿死谏么?”

  慕容老丞相犹豫,我冷笑:“当真是欺负朕年纪尚小,笃信朕不知爱卿内心所想么?不过,朕倒是好奇了,爱卿身为三朝元老,识人无数,缘何这般笃定,帝姑志在天下?若不铲除,必为我朝大患?”

  慕容老丞相颤巍巍抬头,瞧我半响,一双昏花的老眸内分明溢满欢欣,唇角嗫嚅着,却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我的皇爷爷听:“主子爷啊,您看到了么?您的皇孙,文韬武略,英明睿智,实是像及了主子爷当年啊。我朝大幸,我朝大幸啊。”慕容老丞相原是我皇爷爷身边的小伴读,惯于唤我的皇爷爷一声主子。

  我不动声色的瞧着,内心里一阵的嗤笑,我从来不期望做什么名垂千秋史册的一代明君,我唯一期许的,只是成为姑姑眼里心里最让她自豪又喜欢的帝王,如此而已。

  “圣上仁义之心,念及姑侄之情,不忍谪放帝姑,实为情之常理。只是,老臣恳请圣上为我朝千秋大计谋划,为我朝帝王根基稳固早做谋略,还得及早下旨将帝姑远远贬离帝都啊!”

  我微微一笑,问:“哦!?听爱卿这一番肺腑之言,是料得帝姑早晚必得颠覆乾昭朝江山了!?不过,爱卿还是没有为朕解惑,说帝姑志在天下,意欲颠覆乾昭朝,可有证据么?”

  “圣上许是不知,百年来,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夜氏的女儿宁称帝来不为后。”

  我闻言,大笑出声,甚是不以为意:“想爱卿为我朝栋梁中枢,天下忠贞之士无不以拜入爱卿门下为毕生荣耀,却也是这般信那江湖传言。”

  “圣上不信?”

  “爱卿以为,朕会信么?”我笑,顿了顿,道,“爱卿请回吧,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废帝姑’之辞。”

  我的姑姑想要什么,我不比天下人明白又清楚?这天下,这帝王宝座,坐上去了,是永生的不胜寒。我坐上去,是因为,我出生皇族,我无法选择,我纵然不坐这个位子,还会有我的皇兄皇弟中的一个来坐,而我,其时,只怕是,尸骨无存。所以,我只能选择帝王之路。而我的姑姑,所幸的,不是皇家的儿女,她只是我的姑姑,她教我养我,只是因着皇祖母的嘱托。我的姑姑,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江南之地,又怎会贪恋这所谓的帝王宝座?当真是笑话。

  慕容老丞相久久不起,我敛眉:“怎么?爱卿还是打算长跪不起么?只为一句传言,便是让朕废了帝姑,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朕?”

  慕容老丞相不卑不亢:“天下人,早已知晓,帝姑行为不端,放荡不羁,心如蛇蝎。废帝姑,是顺应民心,万民只会愈加景仰圣上的公正无私。”

  闻言,我冷笑:“朕看,万民顺应的不是民心,而是你慕容玉渊的私心吧。怨不得关于帝姑种种,天下人皆知,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是你慕容玉渊在背后一手策划。”

  “慕容玉渊,帝姑与你有九世之仇么?竟是劳你以相爷之尊,如此处心积虑的贬低帝姑。”

  “是不是,若非朕还坐在这帝位之上,你要杀帝姑的心都有?”

  “慕容玉渊,你是向天借胆了么?”

  “你不是担心帝姑有朝一日必得谋夺天下么?”我步下御座,站在慕容玉渊身前,一字一句道,“朕今日就跟你明说了,有朕的一日天下,便是有帝姑的一日尊崇荣耀。朕的一切,即帝姑的一切,包括这个天下。意欲谋害帝姑者,朕绝不轻饶。”

  “爱卿不是还要长跪不起么?那就继续去朝堂上跪着罢。也许,爱卿也该是去伺候朕皇爷爷的时候了。”我冷然一笑,转身,回御座之上,继续批阅奏章。

  那一晚,子夜过后,慕容玉渊猝然长逝朝堂之上。暗风来报时,我手中的朱笔在奏章上划下最优美的弧线。

  我本没打算让慕容玉渊活着走出这座宫殿,我说过的,意欲对帝姑心存不轨者,不管是忠臣还是奸臣,朕绝不轻饶。

  不管世人如何的看待她,不管她拥有多少的面首与蓝颜,她在我心中,从来都是那么美好又圣洁的女子,她是我对世间女子最美好的想望。

  在这唯有我一人的御书房,低低的,唤出心头那个纠结我所有心绪的名——婉宁。也唯有在这空无一人之处,才能,如愿以偿的,不是以着帝王的身份,不是以着侄子的身份,只是以着纯然的痴痴爱慕了她所有少时岁月的一个寻常男子的身份,唤她一声,婉宁。<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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