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何必较真
还未待我抬眸看清来人,一副面具覆在了我的颊上,头顶传来苍老含笑的声音:“老婆婆,看您形色微虑,四顾张皇,是在找人么?”
我隔着面具,仰眸,映入眼帘的,是他摘了颊上白胡子老翁面具,露出一张明亮的面孔,向来坚毅的面颊上是一览无遗的灿烂笑容,如斯明媚,如斯耀眼。
他促狭的朝我挤了挤那双含笑的星眸,而我,在他那双笑波潋滟的星眸内,看到了我,不,应该说是我颊上面具,花白的假发,圆乎乎的脸型,额上沟壑分明的皱纹,笑眯眯的眼,笑颤颤的唇,如此的慈眉善目。
他见我许久不言亦不语,忙讨好的拉着我的手轻晃:“好啦,姑姑,是烨儿不对,害得姑姑担心了,烨儿该打——”他说着,便是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作势就要拍下去。
虽然,心中始终为着他今日的种种行为举止而深觉奇怪。但是,看着此一刻,站在我面前的他,正值人生得意马蹄轻的大好韶华,俊美绝伦的容颜,笑如三月艳阳,几许纯真,几许顽皮。
心里有个声音,是那么自豪的,告诉我:夜婉宁,看吧,就是眼前这风采翩然、举世无双的少年,是你一手调教而成,是由你牵着他的手,看着他,慢慢的,长大,及至,长成今日的人中龙凤之姿。
是的,此时的我,是如斯的自豪。
那么,父亲,请允许您的女儿,在这一日,在这一刻,暂且抛却那如山一般沉重的灭族仇恨,只做一日,纯粹的女子,无忧无虑,无权谋无深仇。
他见我久久不语,明媚的笑容慢慢退去,随之轻漫的是浅浅的不安,因着那清浅的不安而神色微肃,伸手,欲为我扯下覆面面具。
我按了按他的手,阻止他取下我脸上面具,顺带取走了他手上那副白胡子老翁面具,笑道:“烨儿,低头。”
他闻言,眸中不安缓缓散去,薄唇微抿,依言低头,我将那白胡子老翁面具戴在他脸上,稍微整理了那花白的胡须与假发,轻笑道:“这面具倒是做得精致,想来,五十年后,烨儿就是这般光景吧,似神仙一般的老公公。”
两人再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不觉都笑了出声,人群如水一般从我身边流过,他极其自然的牵住我的手,走在人群中,侧眸瞧我颊上面具,道:“那姑姑就是笑得傻傻的老婆婆。”
我问他:“看上去很傻么?”
他点头笑道:“嗯,看上去傻透了。”
“那重新去换一个吧。烨儿方才是在哪里买的呢?”我左右张望,看到在侧前方几丈远处确实有好多卖面具的摊子。
他不答应,拒绝道:“不要,烨儿觉得这副面具是所有摊子里最好的一副。”又瞧了瞧我几眼,笑道,“很配姑姑。嗯,绝配。”
我嗔他:“烨儿原是在话里话外透着法儿说姑姑很傻!?真是枉费姑姑将你养这么大,如今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忘记了‘侄不可嫌姑傻’这句圣言。”
他貌似非常严谨的纠正道:“姑姑,那是‘儿不嫌母丑’。”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道:“都一样。反正都是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长辈就是了。”
“不,是不一样的。”他这个时候竟然还非常认真的较着理儿,“母亲是母亲。姑姑就是姑姑。”
这个死小孩,不是说好今日抛弃一切,只作纯粹的姑侄么?竟然连这么个小小的话题都要与我较真,不就是觉得我不该自比他那身份骄矜又高贵的母亲么?
我有些泄气:“是啊,姑姑再怎么待你,终究只是你的姑姑罢了。又怎能自比与你血脉相连的母亲?”
他闻言,牵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用力,驻足瞧了我半响,在我以为他会有所妥协,能说些好听的话讨我我开心时,他启唇,一句话,却是说得我恨不得对他拳打脚踢直到他吐血为止。
他说:“是啊,姑姑以后还是不要做这种无谓的自比来得好,省得自比多了,幻觉亦是成真。”他说完,也不管我会有什么反应,继续牵着我的手走在人流中。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服自己,既然是抛开一切,就不该去动怒,不该去深想他话外之话。再说,我有必要自比么?他那母后再怎么身份骄矜又高贵,也早是灰飞烟灭,也只是个短命鬼罢了。我夜婉宁有必要与一个短命鬼去争去比较么?有什么好争的?争那皇太后的封号么?我还嫌这封号喊老了我这如花似玉的锦绣芳年呢。
“老板,请来两碗绿豆汤。”他在天桥下缭棚前停住,走进去,与我对面而坐,随意问我,“姑姑,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看向那粗布衣衫的少妇,似笑非笑道:“有,很多。”
“比如呢?”他问我,随即,又补充道,“在这漠北,姑姑最想去哪里看看?”
我在心底暗自一叹,只怕是,以他的敏锐早已看出我心底的渴望了吧。看出了,也明白了,却还是始终不肯亲口赐旨,放我出宫。于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
唉,那重重深宫当真是金丝牢笼,而他,是打定了心思,要我陪着他一起坐穿那金丝牢笼。
思念一转一触间,我微骂自己,不是打定了心思暂且抛下一切的么?怎么又在想来想去了?
于是,在他为我取下面具时,我一扬眉梢,笑道:“伽蓝寺,如何?”
他亦是挑起眉梢,笑道:“有何不可?喝完绿豆汤咱们就去。”
绿豆汤端了来,我习惯的,要取下银簪子试毒,他笑着从我手中取走银簪子,朝我摇了摇头,站起身子,隔着方桌,微弯上身,将那银簪子插在我发上。
多年形成的习惯,早已让我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了警惕之心,纵然是一对看上去平素又无害的年轻夫妇,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不好再将那簪子取下来试毒,罢了罢了,顶多,真要是有毒,我再忍痛割臂放点自己的血喂他喝下好了。
既然已经破了夜氏的规矩,也不在乎再多破一两次。
如斯一想,我也便不再坚持,低头,专心喝那绿豆汤。
待我将一碗绿豆汤喝完,却是见他面前的绿豆汤迟迟不见动,星眸微凝,看向我身后某一处。
我心中微疑,回头去看,人潮熙攘,并无任何异常。
我问他:“烨儿,怎么了?”
他收回眸光,笑了笑:“没什么,看风景而已。”说着,垂眸去喝那绿豆汤,喝完,对我笑道,“味道还不错,甜而不腻,分外爽口。”
老板过来收拾碗筷,见他正在为我戴那老婆婆面具,非常恭维的笑着说了句:“这位公子与尊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让人看着羡慕得紧。”
我闻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得有面具挡着,肩背耸了耸,抑制住笑,手指身侧的他,道:“老板,这是我的——”
“老板,打赏你的!”他打断我的话,看上去心情不错,将一块元宝放在桌上,出手分外阔绰。
未说完的“侄子”两个字还留在舌尖的我,已被他不由分说牵着手走出缭棚好几步开外。
我说:“烨儿,我还没向老板说清楚呢。我可是你姑姑……”
他打断我的话,笑道:“有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便罢了,姑姑何必如此较真,不累么?”
这死小孩,方才又是谁动真格的较真的了?现下倒好,竟一本正经的来告诉我说,人活着,很多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不能事事较真的,不然会活得很累。
我只得没好气的干瞪眼,顶着在他眼里非常配我的傻透的老妪面具,由着他拉着我去伽蓝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