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此生执念
在烨儿九岁那年的隆冬,适逢烨儿生辰,我送给烨儿的贺礼是亲手绘制的巨幅乾昭疆域图,那副疆域图,整整消磨了我一年半载的光阴,铺展开来,恰恰铺满了伏波宫空旷大殿朝南的整面宫墙。
当时,站在疆域图前,我问他:“烨儿,你可知,两百年前,江山几分?”
他琅琅上口:“两百年前,小国林立,江山八分,争战不息,民不聊生。及至我朝太祖太宗以江南八百少年子弟兵起事于西湖畔,四十年南北征战,一统天下,缔造乾昭皇朝。迄今,已有两百零八年。”
我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毛发,笑:“看来,你学得很好。”
九岁的他,从我的笑眸中看到几许赞许之色,又道:“季宗时代,外戚专权,苛捐赋税,北方游牧族逐渐强大,季宗二十八年,游牧族占领我朝关山以北疆域——”他手持玉竹,竹梢圈过关山外那连绵起伏的茫茫草原以及草原以北广袤沙漠之地,静静的,陈述那些久远的历史,“文宗三年,游牧族两大强势部落以天堑为界,将我关山以北领域一分为二,建立云楼、匈野两国。迄今,已有一百四十六年。”竹梢下滑,滑过中原大地,停在那南蛮之地,“文宗九年,居于雁山深处的凤钺族悄然强大,文宗十三年,于雁山以南,建立凤钺国。自此,我乾昭江山一分为四。”
“直到,皇祖父继位,御驾亲征,十万将士,十年征战,北灭云楼,南征凤钺,驱除匈野,四海臣服,天下归心。”
我点头,对他说:“烨儿,你的皇祖父,是一代锐意进取、开疆扩土的帝王。”
只是,可惜了,及至他的父皇继位,那是一位空有将江山繁盛引领至巅峰抱负,却因着天性里的彷徨不决,性格里的极端多疑,始终无力驾驭朝堂权臣,疲于应对边疆战事,表象的江山繁盛下,是内有朝臣争权,党派林立,外有边疆之忧的种种隐患。
是了,他的父皇,也有展露一代帝王的杀伐果断之时,那就是,毫不留情,毫不犹豫,赐死他的母后。那是,唯一的一次。
我接过他手里的玉竹,竹梢指向那广袤沙漠之北,建于极北之北绿洲上的一座城池,对他说:“烨儿,曾经,这座城池,是乾昭朝江山再统,横插北疆的荣耀所在。”可惜,十年后,他的皇祖父驾崩,他父皇登基,好花不再开,好景不再有。云楼鬼兵神出鬼没,匈野余部卷土重来,边城不宁。
“姑姑,如若,云楼鬼兵与匈野余部联手对抗我乾昭朝,边城孤悬漠北,远水难解近火,其时,只怕边城难存。边城不存,犹如敞开我乾昭朝北边关卡,游牧族取我阳关以北疆域,势必如囊中取物。”
我接口:“其时,这孤岛绿洲,万里沙漠,连绵草原,必是狼烟四起,战祸不平。乾昭北幽十二州,焉得安宁?”
伸手,又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他仰眸看我,我对他笑了笑,起身,向殿外走去。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很多的事,无须我挑明,他自然会想明白。
殿外,不知何时,白雪纷飞。
我站在高阶上,仰首眺望南方的夜空。
“姑姑——”
我回眸,他站在殿中央,隔着高高的门槛,看着我,是极轻极淡的一句话说,他说:“姑姑,再等烨儿几年。”
后来,他登基称帝,唯一从伏波宫带走的东西,也就是那巨幅疆域图。
其时,我看着四位御前侍卫小心翼翼的将那巨幅疆域图卷起成轴扛走,我什么都没说,内心里,是甚感欣慰的。内心笃定,他应允我的,终有一日,必得实现。而那实现之日,必定不远。
七年流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过是倏然而过。
此次,他轻车简从,赴北疆而来,给自己七日时间,明里是为守关将领离奇死亡而来,暗里,必是借机存了着手整饬北疆之心。
我摇头无声轻笑,烨儿啊烨儿,平定北疆这条路,终是,姑姑还得陪着你,与你一起走过。
那么,姑姑亦是希望,当你挥师南下,征讨那南蛮之地时,姑姑,亦是能,陪在你身边。亲眼,看着,凤钺国破城塌。姑姑亦希望,那一日,无须姑姑再等七年。
不管千年万年,血债,当要血偿。
父亲,您的小夜,一直都记得的。
血债,当要血偿。
这是这么多年,支撑了您的女儿活下去,最深的信念,最沉的执念。您的女儿,如何能忘?
马车平稳停下,帘外,传来暗风的声音:“小姐——”
我深吸口气,怀抱七弦古琴,走下马车。
黄沙隐去最后一抹夕晖,而月光,悄然而至,月色如水如炼,逶迤了西门边垂手而立的守门老兵身影。
西门偏僻,鲜有来往之人,何况,今夜的边城人,必是早早去了城中桃林赏花祈福。愈是显得,此时的西门,是死一般的沉寂。
守门老兵已然早早得了命令,朝我深深一揖,拉开厚重门闩,慢慢的,推开西门,“吱——”开门声钝重沉闷,在月色下,空寂回绕。
“暗风。”
暗风紧紧立于我身后,沉声道:“在。”
“门外五十里处,设案、焚香、支琴。”
暗风应声:“是。”<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