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庵堂初夏

  五月的皇城,是初夏的日头,初夏的热风,初夏的花草树木。

  初夏的玉雕庵堂,是皇城远郊最精致的一处皇家庵堂,隐映在青山绿水深处,四千宫庭暗卫不分日夜在庵堂外围戒卫。纵然是只鸟,也鲜少能飞进来。

  莫寻端了金丝银盘弓腰走进九重珠帘后的静思阁时,我方从午睡中醒来,穿一袭南方进贡来的上等轻灵薄纱,披散及腰青丝,整个人懒洋洋的,斜躺临窗翠竹塌,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手上的御赐金丝佛珠,指腹拈过,檀香久绕鼻翼。

  曾经,在那粉妆玉琢的奶娃娃受了其它皇子欺负,跑回我身边哭诉时,我指着从廊檐上断断续续滴落的水珠,引导奶娃娃看那廊下疮疮孔孔的玉石,一本正经的教育他:“水滴尚能石穿,需要的,不过是时间而已。所以,你不准再哭,哭是无济于事的。你需要的,是耐心且隐忍的等待,等待长大,等待翻身。你要坚信,你是皇子,是正宫皇后所出,比你父皇其它十二个皇子都要来得金贵,来得正牌。所以,你必定是,无所不能。能打垮你的,只是你自己。”

  那时,那奶娃娃睁着一双葡萄紫的晶亮眼珠子,问我:“姑姑,是不是,只要我意志足够强大,便是无往而不利?那么,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将意志磨练得足够强大?”

  我拍拍他的头,那柔软的毛发,总是让我忍不住的就要伸手触摸,如上等的丝绸,柔滑无敌,我如斯回他:“其一,文治武功,样样要出类拔萃。其二,薄情冷性,心无牵累。其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其四,必要时,宁杀千万人,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纵然是亲近之人,亦是不可全无防备。”

  “你永远要记住,无情最是帝王家。你必须让自己成为更无情的人,才能成为那站在万万人之上的王者。”

  “身在帝王家,唯一可信可依赖之人,只有自己。”

  看我,调教出了多么出色的一代少年帝王。他要完全掌控天下,他要天地唯吾独尊,所以,在太皇太后薨逝后,他不动声色的,铲除那些有野心的,没野心的,嫡亲的,远房的皇亲国戚。那些人中,有他的皇兄皇弟,也有他的皇叔皇伯,更有向来在他登基为帝上不遗余力支持的皇太后一族外戚,他的外公舅舅,亦是无所幸免,被流放的流放,被削官削爵的贬为守陵人,世代不得出皇陵半步。

  终于,该贬的,该削的,都无一遗漏的清理干净了。然后,便是太皇太后一族了,幸运的是,太皇太后一族,向来人丁稀薄,出息的,征战沙场、英勇殉职,没出息的,也已于几年前,死于花柳病。及至今日,所留唯一血脉,不过是年尽三十,智力如三岁孩童的痴儿。太皇太后薨逝前,我陪伴她身侧,寸步不离,如斯安慰她:“幸得煌表哥是个痴儿……”

  太皇太后一双慈悲的眼紧紧盯着病榻前犹自玩弄拨浪鼓的痴傻大男人,摇头叹息:“痴儿又如何?终是谢氏嫡系一族,只怕是,我百年后,谢氏一族这唯一的血脉亦是落不得善终啊。”

  如今,我不得不感佩太皇太后的睿智与远虑,是的,即便是痴儿,那少年帝王亦是不肯放过。一纸圣谕,竟是要一位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痴儿去皇陵守墓。

  当时,我竟然头脑烧坏,去求情,说什么:“太皇太后为江山社稷,为圣上帝位稳固可谓劳心劳力,谢氏一族为江山而僵死沙场者数十人,如今,太皇太后尸骨未寒,谢氏一族人丁如萤火,吹之即灭……圣上思及此,内心可有幽思萦绕,几许凄然?”

  当时,少年帝王冷然转身,不言不语,只是直直的凝视我,还是那葡萄紫的晶亮眼睛,逼射而来的,是寒月池内的深寒冷气。

  在那深冷的眸光注视下,我慢慢的,就笑出了声来,不是笑他的冷酷无情,而是笑我这十年来的成功教养,缔造了多么无情多么强硬的一代帝王,更是笑我的精神兮兮,竟然跑来求什么情,妄图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这何尝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在我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我看见他削薄唇瓣深抿,冷厉锐眸内闪过不耐之色,但是,依然隐忍不发,只是那般,冷冷淡淡的,逼视着我。

  是的,我与他之间,那最初的十年相守,十年教养,不是亲人,却比亲人亦是彼此依赖的情份早已随了他的登基为帝慢慢消磨殆尽。

  他待我,亦是有了不耐。

  我向来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人,若是往常,早已关起我篱落宫的大门来,径自在宫内醉生梦死,做个世人眼中放荡的大长公主,亦是少了对他江山社稷的威胁。

  但是,这一次,明知站出来就是天大的吃亏,我却是无法退缩。

  因为,保住谢氏唯一血脉,让谢氏香火得以延续,是我给予太皇太后最后的承诺。

  我这人向来不是一诺千金之人,背信弃义、丢卒保车的事不是没做过,而且做了不止一两次,可谓是轻车熟路。毕竟,别人不死,死的就会是我。我又不傻,自己的小命都没了,还高尚个鬼啊。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我向来是非常大义凛然的将别人送上黄泉路。顶多,逢年过节,给那些为我而死的人,烧些纸钱与纸人,让它们阴曹地府亦是做个衣食无缺的枉死鬼。

  蛇有七寸之处,是为致命弱点。是个人,也总有自己的致命弱点处。比如说,那今非昔比的朝堂上高坐少年帝王,纵然无情至深,亦非没有致命弱点。只是,那致命弱点,我始终未能找寻出。但是,这无损我关于谁都有致命点这一理论的深信,我将之,视为真理。如同,我深信,总有一日,我必能找出那少年帝王的致命点来。

  我亦有致命点,那就是,我怕深夜做噩梦。越是怕,总也是难逃噩梦惊扰子夜酣梦。当年,在太皇太后病榻前,我发过誓的,我指天指地,发誓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夜婉宁,起誓,此生,必定顷尽所有,护谢氏一族唯一血脉以周全。若违此誓,必定受夜夜噩梦所缠,此生不得安宁。”

  太皇太后知我甚深,欣慰点头,吐出一口浊气,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叹息:“宁儿,如此,也不枉姨妈疼你一场。”

  “宁儿,你是我谢氏一族,最后的守护者了。”

  “姨妈将你煌表哥托付于你,也安心了。”

  “宁儿,幸得,你不姓谢。也幸得,当年,姨妈将你从那南蛮之地救回这皇城。亦是幸得,你是他身边,唯一说得上话之人。”听着太皇太后的三个幸得,我展颜点头,面上多是对太皇太后的感念之情。只是,我那握着塌下流苏的手指,已是紧紧的蜷缩,尖细的指尖插入掌心,是刻骨的疼锐。乾昭朝最尊贵的谢太后,我的姨妈不知,这三个幸得,于我,是天大的不幸。不幸的源泉,为何,我的母亲,姓谢,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同胞妹妹?不幸的,为何,当年,要将我从那南蛮之地带回?不幸的不幸,为何,会是我,必得守着那将来会成为帝王的皇子,教他,养他?

  这所谓的三大幸,于我,如何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可以无情至深,但是,他待你,终是有那十年情份在其中。”太皇太后无疑是睿智的,但是,她终究是将我在那人心中的地位想得过高了,所谓十年情份,如何抵得他的天下,他的雄心?

  那夜之后,太皇太后再也无力张口说出一句话来,七日后,薨逝于乾宁宫。

  因为怕夜夜噩梦缠身,此生永无安宁之夜,所以,我义无反顾的,去履行那承诺。最后的结果是,我的痴儿煌表哥无须去看守皇陵,可以永远的陪在我身边,但是,不是没有条件的。条件即是,圣上在满朝文武前的一句金口玉言:“赐帝姑篱落大长公主玉雕庵堂一座,金丝佛珠一窜,青灯古佛,为国祈愿。水滴尚可石穿,帝姑精诚之心亦能感念佛祖,待金丝佛珠散落,玉雕庵堂倒塌,帝姑可重返篱落宫。”

  那少年帝王,套用的,不过是我当年的教言:“水滴尚可石穿,金丝佛珠散,玉雕庵堂塌,需要的,只是时间与耐心而已。所以,姑姑你,耐心的等待,要有信心。”

  我从篱落宫搬离,入住这为我而修造的玉雕庵堂,雕龙画凤,亭台水榭,名贵花草,环境雅洁,待遇不菲。如果,能够将我篱落宫中那三千面首,三百蓝颜一并带来,我必定是万分欣喜的,纵然此生老死亦是等不来感念佛祖,金丝佛珠散落,玉雕庵堂倒塌的那一日,我亦是无所憾言的。

  只是,可惜了,我那篱落宫中,各色美男儿了。

  如今,这幽深美好的玉雕庵堂,来来去去的,不外乎三个人。我,我的痴儿煌表哥,我的贴身护卫莫寻。

  慵懒接过莫寻递来的梅子汤,轻抿一口,放回莫寻手上,兰花指似有若无的划过莫寻浑身上下,唯一让我能够多瞧几眼的手,细长五指,骨节分明,掌心宽润,有练武人惯有的茧子,亦有温温软软的触觉。我向来喜欢所有温软顺滑的东西,如丝绸、棉絮、毛毯、体温。

  莫寻还是那个莫寻,安分的微微退后半步,低眉垂首,依旧是那袭几百年如一日的深蓝色护卫服,依旧是那具几百年如一日的狰狞面具,依旧是习武人特有的挺直身板,依旧是沉闷得让人足以无视掉的木讷无趣。

  “这日子,快端午了吧?”我记得的,这皇城的天气,只要临近端午,总也是闷热难忍,人也跟着仄仄的,鲜少有提起精神的时候来。

  “回大长公主的话,再过两日,即是端午。”

  “倒也是过得快,眨眼,吃斋念佛的尼姑生涯,也快满一年了。”我侧了侧身子,任由那覆盖身子的轻灵薄纱滑落肩胛下,露出一大片的前胸来。莫寻是个无趣到足以无视的人,但是,在这庵堂内,当身边说话之人没得挑时,眼前之人再无趣到足以无视,终究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总归有忘梅解渴的妙用,我说,“莫寻,过来给本宫捏捏肩背。”

  莫寻犹豫了半响,在我半挑起柳眉时,终于走近来,伸手,为我拿捏肩背。莫寻的手,是温润的,但是,指尖却是凉滑的,因着这份蕴贴肌肤的凉滑,我不自禁的舒服的喟叹出声来。

  第一次发现,莫寻的按摩功夫,竟然亦是一等一。这让我,不得不再次思念起我篱落宫内的那绝色冷傲蓝颜慕容凝来,那是个舞得刀剑,又握得笔墨的绝色傲男子。我微微眯上眼,对莫寻道:“这仄仄的天气,倒让本宫整个人也跟着像首婉约哀伤绵思幽幽的词曲来了。”也不知道我那慕容凝现今怎么样了?可是如愿以偿了?

  “慕容公子与大长公主,非一路人。大长公主如此费尽心机为慕容公子谋划前程,亦是枉然。”言语木讷之人向来出言之语,多半是大实话。可惜,大实话未必有人愿听。

  手中御赐金丝佛珠,瞬间从我手心飞出,直甩莫寻脖颈处,厉言呵斥:“大胆!”

  莫寻竟是不躲不避,脖颈处,生生的被甩出一道殷红色血痕来,低头,捡拾起御赐金丝佛珠,双手奉于我面前,无波重复:“奴才所言,句句数实。大长公主聪慧过人,又如何不明白?”

  我愣然看着莫寻脖颈处的血痕,心里有气,也有怒,许久,恨恨取过那御赐金丝佛珠,从牙缝内,挤出一个字:“滚!”

  “慕容公子在大长公主搬离篱落宫的隔日,即已拜相。过两日,端午时节,将迎娶大将军之女为妻。”当莫寻深蓝色身影消失在九重珠帘激荡起的涟漪中时,我手中的御赐金丝佛珠,再次飞出,我将它,狠狠的,砸向莫寻离开的方向。

  未几,听见珠帘外,传来的呜呜声,紧接着,圆滚滚的身影晃进来,趴在我膝盖处,可怜兮兮的哭泣:“呜呜,痛,煌煌痛,要呼呼。”

  我低头看着膝盖上那斗大的圆乎乎的脑袋,眸内的怒色慢慢的隐退去,问痴儿:“要不要玩游戏?我们去玩游戏,好不好?”

  这小小的玉雕庵堂,当真以为能困住我夜婉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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