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九节 白旗

  鹿族领地,雄鹿城。

  鹿庆西站在北面的城墙上,目瞪口呆看着东北方向一座正在坍塌的塔楼。

  那是一座多功能大型塔楼。基座全是厚重的石块,中间以钢筋作为强固。塔楼外侧倒插着尖锐锋利的石片,增加了攻击者的攀登难度。

  塔内守军多达一百二十人。除了重型弩炮的操作人员,其余的全部都是弓箭手。塔内储备着足够的粮食和水,可以维持很长时间。

  以前去磐石城的时候,鹿庆西对这种大型塔楼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个非常努力的学生,再加上天浩已经走在前面,因此他坚定不移的认为这种塔楼是战争利器,尤其在防御方面更是坚不可摧。

  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幻想。

  大口径火炮释放出可怕的动能,呼啸而至的炮弹准确命中塔身中部,轰然炸开,激起无数砂砾和碎石。塔楼表面露出一个个墙洞,露出扭曲的钢筋,远远传来伤者声嘶力竭的惨叫。

  火炮瞄得很准,看似坚固的塔楼在这种远远超过承受极限的轰击下摇摇欲坠,接二连三的炮射彻底摧毁了它的基础。在无数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被寄予希望的塔楼从中部开始弯折,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也撕裂,从高空缓缓倾斜,重重坠落,在血肉和尖叫声中激起无数灰尘。

  “天啊,那种会喷火的金属管子究竟是什么?”

  “那是火炮,是南方白人的武器。我在锁龙关的时候见过。”

  “我们守不住了,他们会用大炮轰开城门,把城里所有的人变成奴隶。”

  在极度的疯狂与震惊中,鹿庆西下达了进攻令。

  他很清楚,死守没有活路。鹿族只剩下一座主城,散落在周边的小型村寨无法成为族群延续的主体。如果逃往红月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那意味着失去雄鹿城从去年存蓄至今的所有粮食。在无法解决的饥饿问题面前,不战自乱。

  五万名强壮的鹿族步兵从敞开的大门走出,在城外列阵。

  他们是鹿庆西手上最精锐的部队。每一个士兵都经过严格挑选,都是经历过与虎族人之战的老兵。他们战技娴熟,经验丰富,伙食也远远超过普通城卫军,确保每两天能吃上一顿肉。

  鹿庆西倾其所有,给这支寄予厚望的军队配备了坚固铠甲和精良武器。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对着这场战争,鹿庆西早有觉悟。

  他知道天浩不会放过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所欠缺的只是时间,还有机会。

  现在,他一切都有了。

  ……

  在城外列阵的鹿族步兵没能如预期的那样发起进攻。

  冷兵器时代最大的战争特色就是阵型,尤其是步兵。鹿族人的做法中规中矩重盾手排在最前面,后列是三排次第渐进的长枪手,以及精悍的刀盾兵。当他们向前移动的时候,一万名弓箭手在各级军官指挥下缓步跟随,以抛射的方式为前面的战友打开通道,缩减对手战力。

  鹿庆西手上的骑兵不多,只有不到两千人。在这种双方投入兵力总计超过十万以上的战场上,很难形成具有决定意义的攻击力量。何况他们还要被分开,负责步兵方阵两翼的安全。

  厚重的步兵阵列排列起来相当麻烦,鹿族士兵远不如牛族那么精锐。再加上从城内走到城外需要大量时间,等到士兵们在军官催促下手忙脚乱进入各自位置,等待进一步号令的时候,巨大的灾难已经注定了不可避免。

  炮弹撕裂着空气,发出令人恐惧的刺耳尖啸,在人群最密集的位置落下,爆发出毁天灭地般的强大能量。

  按照云凯的命令,扫清了雄鹿城外围的塔楼,炮兵部队直接前出到距离城墙很近的位置。前面有多达数万名禁军战士结成防线,整个战场,包括雄鹿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区域,都被纳入火炮射程之内。

  鹿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善战的族群。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倚仗是因为拥有纺织技术。无论狮族、虎族,还是牛族,单纯从实力对比就能看出鹿族绝对不是其中任何一族的对手。得益于历代鹿王的精明,得益于祖先早早修建了断角城和红月城,借助地利,从南北两个方向挡住外敌,占据着广袤肥沃的区域。

  随着无数炮弹落下,黑色与红色很快成为了战场主导。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烈的血腥混合进来,比起前者它仿佛如有实质,漫天飞洒的碎肉血水成为了最佳注解。惨叫、咒骂、哭泣、哀求……人类发出的声音被一次次爆炸狠狠碾压下去,泪水成为最廉价最毫无意义的东西。此时此刻,没人去想什么荣誉和族群的未来,他们脑子里只有一年逃跑,一定要活着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依靠棉花和“一机多锭”的秘密,鹿族在诸多族群之间成功周旋,生活得很是滋润。出于对各方面力量的平衡考虑,狮族、虎族、牛族等实力强大的族群首领对此给予默许。在这样的情况下,鹿族甚至享有某些不成文的特权,尤其是在锁龙关军用物资供应及军队更替方面,只要鹿族拿出超过定额的布料,就能相应缩减派驻那里的士兵。

  他们对火炮的理解,远远弱于其它部族。

  即便是英勇善战的鹿族统领,仍然无法想象上百门大炮同时开火是什么概念。五万名精锐的鹿族老兵就此灰飞烟灭。他们没被全部炸死,却再不可能保持完整严密的队形。聚在一起就是最好的靶子,一发炮弹落下整个人都被炸飞。战场上遍地黑色,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炸断的胳膊、不知道主人是谁的腿脚、挂在碎石表面的眼球、缠绕的泥土表面的肠子、脱离胸腔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粉红色的肺,以及死状不同,浑身焦黑,在滚烫温度中散发出熟肉气味的无数尸体。

  踌躇满志的云凯拔出指挥刀,锋利刀尖直指远处的高大城墙:“停止炮击,进攻!”

  虽然在磐石城接受过系统的新军事化训练,但云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战斗竟然如此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困难。

  步枪以无可辩驳的强势碾压了冷兵器。这场战斗,与其说是牛族灭亡鹿族的最后一战,不如说是天浩挟带着古老的文明力量对鹿族进行了降维打击,双方没有丝毫可比性。

  数万名禁军开始向前移动。

  定装子弹的全面普及使射击速度成倍提高。刻有膛线的步枪无论精度还是射程均超过原始火枪。距离、射速、命中率三者合一,在最新颁布的军事教典上,明确规定了不需要,甚至必须杜绝在战场上以传统的密集阵形突击前进。步兵得分散开来,在确保火炮压制的前提下,以散兵线的方式稳妥推进。

  远处的城墙不断射出箭矢,更有大型弩炮进行反击。它们很难对散开的牛族步兵构成威胁,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完全是因为运气问题。

  从一个混合着黑泥与血水的弹坑旁边经过,云凯看到一个失去双腿和手,只剩下大半个身体的牛族军官在烂肉和内脏之间苟延残喘。

  他已经不行了,随时可能接受神灵的感召,离开这个世界。

  虽然失去了左手,肩膀以下至手肘的部分却还完整。云凯留意了一下对方左臂上的烙印,发现他是一位千人首。

  云凯将握在手中的步枪枪口放低,对准这个男人的额头。

  他是敌人,也是一名战士。他应该死得有尊严,而且尽量没有痛苦。

  毫无反抗之力的鹿族军官视线已经模糊,他勉强能看清粗大的枪口,努力挤出一丝意义莫名的笑,发出濒死前的呻吟:“……你们……赢了。”

  云凯点点头,对这种说法表示赞同,随后扣动了扳机。

  就在子弹脱膛而出,爆发出火焰与轰鸣的同时,雄鹿城正北面的城墙顶端,竖起了一面醒目的白旗。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

  随后,城内城外,陆续传来意义不同的呼喊。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咒骂,还有人满面懵懂,只是跟随身边的人发出声音,实际上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凯是众多咒骂者之一。

  他用拇指拉开挂在腰间的子弹包,拿出一发定装子弹塞进枪膛,举枪朝着城墙上那面遥远的白旗瞄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还是放下枪,极其无奈,恼怒地叹了口气。

  身为统领,尤其是得到摄政王殿下信任的禁军统领,证明自己价值与存在的最佳方式,就是在战场上获得军功。

  这一仗没有任何困难,云凯早已将雄鹿城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

  千算万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城内那些该死的软蛋们,竟然举起白旗,主动投降。

  盯着城墙上那面刺眼的白旗,云凯狠狠冲着地上啐了口浓痰,发出恶毒到极点的诅咒。

  “老子以后要用白布做内裤,还要缝上一个该死的鹿头!”

  ……

  天浩在一群侍卫和近臣的簇拥下,缓步走进雄鹿城王宫大殿。

  鹿庆西端坐在王座上。

  他身边没有第二个人。

  “都给我站在那儿别动。”鹿庆西抬起右手,指着正准备越过天浩扑向自己有所动作的几名牛族侍卫。他同时扬起左手,加重语气,释放出强烈的警告意味:“如果你们不想让这座城市化为灰烬,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

  他手里拿着一个十多厘米长的圆筒,看起来似乎是金属材质,也可能是兽皮制成。

  侍卫们强行止住冲势,硬生生强迫着自己定在原地。

  距离不算远,人们看清了鹿庆西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

  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地壳运动,在漫长的岁月里,大陆北方一直没有发现天然硫磺。但这并不意味着北方蛮族对火药的理解和运用处于空白状态。凭借锁龙关天险,各部蛮族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火药。虽然因为数量问题无法大规模直接运用于军事,人们却另辟蹊径,开发出具有特殊意义的烟火信号。

  没错,鹿庆西此刻拿在手中的就是一个信号发射器。按照文明时代的说法,其实是原理等同于手持“连珠弹”或“二踢脚”之类的烟花。

  天浩注意到,王座正上方的屋顶天窗敞开着,虽然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太阳,却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天空。

  他分开人群,越过前面全副武装的侍卫,平静地注视着满面紧张,握着信号筒那条胳膊还在微微颤抖的鹿庆西,淡淡地问:“既然选择投降,为什么还要这样?”

  在这个距离,以天浩全面强化过的身体和瞬间爆发速度,完全可以夺下鹿庆西手中的发射筒。其实这东西很原始,必须打开火折才能将其点燃。

  天浩有稳赢的把握,但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想听听鹿庆西最后的话。

  毕竟……我们是朋友。

  “让他们出去,我只想单独跟你谈谈。”鹿庆西显得有些紧张,他示威性地再次举高手中的信号筒:“我的人都在外面,在城里。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就会点燃城里的仓库。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

  天浩微笑着缓缓点头,随口吩咐满面警惕的侍卫:“你们先下去吧!”

  上位者的命令不容抗拒,何况他还是拥有整个牛族最高权威的摄政王。

  很快,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天浩和鹿庆西两个人。

  “我期待这一刻很久了……”脸色苍白的鹿族之王喃喃着,他将持有信号筒的左手放在膝盖上,脸上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在无奈中感慨:“世上与其说存在着幸福与不幸,不如说是只存在着两者的对比。就像我和你。”

  天浩看似随意地偏过头,迅速扫视四周。之前侍卫们在场的时候他就这样做过,现在不过是再次确认大殿里没有暗藏杀手,没有潜在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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