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漪笙旧梦

  香纱缠绵风声软,不觉蝴蝶入梦来。

  她只身一人,望着旷野沙漠发呆。

  暗夜、疾风、火光冲天!

  她看见前世,自己苦等薛平贵却在贫病交加中的一个雨夜流产,此后再难生育……

  她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被各式各样的严刑峻法处死在菜市口——手段之残忍,令旁观者作呕……

  若说自己的亲人确实有行为不当之处,可府里其它的无辜人呢?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初生幼童,全都烹得烹、斩得斩……

  她看见刺客来袭,那薛平贵自己一个人飞快地、狼狈地、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被羞辱践踏,真的是无比恶心……

  她看见自己被废之时,忠心耿耿的贴身奴仆被一个一个杀死,血光和泪光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她看见代战因为劝阻他荒唐无道的行为而被一掌打翻在地……

  她看见西凉别宫残阳如血……

  她看见代战泪眼婆娑……

  蓦然间,光阴轮转,一弯浅月光亮柔和,给佰花亭中的伊人披上一层轻盈的薄纱。

  “这是……从前的顾漪笙?”

  王宝钏的魂灵依稀辨别出眼前的身影。

  顾漪笙娴静地端坐于亭中,虽然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但却乖巧成熟的不像同年龄的正常女孩子。

  幂篱一顶,严严实实地遮着女孩的倾世容颜。

  不远处信步走来一个俊逸的男子,正是傅止言。

  周围随行的人看着不像顾家人,皆是衣着贵气,因而对傅止言更是没有半分尊重可言——甚至于某位好事者以挑起顾漪笙的幂篱为赌注,渴望与傅止言比武一番。

  傅止言却是觉得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不应当被当作赌注。

  于是这位好事者得寸进尺,欲通过斗武索要圣人以及皇后殿下钦赐给傅止言的玉佩——结果当然是傅止言胜。

  彼时,顾漪笙在人群中遥遥望着,只觉得这个男人英姿飒爽,怎料——

  傅止言朗声对那挑衅者道:“你若对我心存不满,直言便是,但对这位娘子语出不敬,实在有辱她人尊严,今日这事件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对于我们士大夫的名声有损……你的父亲本就因为贪污受贿广被诟病,如今又做此丑态,不知圣人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那挑衅者霎时慌了神,一时顾不上,却也还面子上刚强,叫道:“多管闲事!”

  傅止言继续道:“若是真的不怕,何以发抖至此?”

  挑衅者尴尴尬尬,一时也不知道做何动作。

  “还不快些,给这位娘子负荆请罪?”傅止言一身正气地催促道。

  那人依旧嘴硬道:“偏不,一介弱质女流,岂是我这男子汉大丈夫该躬身请罪的?别说此女与我毫不相干,就是她是我的糟糠之妻,也与我无何关系。一句玩笑话而已,这有什么?”

  顾漪笙起身言道:“这位公子,原也不必如此较真的。”

  但傅止言却道:“若是你今日不给他个教训,想必年年日日月月都如此对你讲话,今日胆敢荤言荤语,明日便敢欺身上前,后日便敢提刀相向,你让他一分,他便进十分。若是事事如此,你就再无筹码可言。一再忍让,只会换来无尽的得寸进尺。”

  那人终是服了软。

  画面流转,月下雪地如鹅毛层层,雪上梅花若腊月流火。

  疏影横斜,清风徐来。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温温柔柔,像是被一笔水墨画得很长。

  “徒儿见过师傅。”

  静谧的雪夜,两人成为师徒。那个毒舌少年意气风发却又聪明老成,只对她一人作出最轻松的模样。

  他教她诗词歌赋、文学辞令,教她古今世事、琴棋书画,也教她世人认为女儿家不该学的心法谋略、骑射武学,甚至是勾股九章、营商之道……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学的……

  在他眼里,她就是唯一——唯一一个以真心换真心的所在。

  庐陵烟云起,恰是几瓯春。

  太尉不过多喝了几盅酒,便挥鞭要打无辜的布衣百姓——彼时的傅止言还叫傅默之,尚未因才学出众被圣人和皇后殿下看中。

  “住手!晓梦令在此,见此令如见君王,胆敢在君王面前滥杀无辜者,按律当斩!”

  傅止言抬头,看见一道云间皎月一般的身影自轿中探出,月白色的衣服衬得人仙子一般。纵然只有约莫十岁左右身量,且有幂篱遮面,也依旧可见傲骨风姿。

  醉尉蝼蚁般滚滚爬爬地离开。

  顾家的车也离开了。

  可对顾家三娘子的非议却依旧纷纷扬扬。

  “克死她两个姐姐的扫把星!”

  “清冷无情,不会与人相处!”

  “破坏和谐氛围的烦人精!”

  “以为自己顶天了似的厉害吗?”

  顾家三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这些。

  她做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做。

  顾家做什么了?

  顾家也什么都没做。

  林秀于木,而风必摧之。

  水至清,则无鱼。

  怨不得她不愿意相信别人,是这世人根本无人可信。

  傅止言作师傅那些年,什么都教了,爱意也潜滋慢涨。

  怎料顾漪笙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

  即便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她真容,但他坚信不疑,自己一定爱对了人。

  但不是不爱,是世俗所迫,小娘子并不敢爱。

  爱太深,可世俗太浅太薄——人只知妒能者,却忘了自己若是渴望向上爬,需要这些人打头阵……

  对顾家如是。

  对傅止言更如是。

  此生此世,以往的顾漪笙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身份、自己这条命,原本就是要被用来做局的,原本就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想弃就弃。

  也许不知何时,当她没有利用价值时,她就要被杀死。

  既然如此,何苦多招惹一个人,彼此徒增伤心呢?

  当一个人对世界看得过于清楚时,就显得格外理智冷静,仿佛没有感情。

  她愿意死。

  从前的顾漪笙她愿意。

  没有为什么,只因这一切必然发生——而她,改变不了。

  不管她的死能成就什么,她都是死得其所——清醒地看着众人笑里藏刀,总是活得太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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