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 可曾被人背叛过吗

  随着常岁安喊了声“大都督”,常岁宁很快也看到了崔璟。

  崔璟的目光越过常岁宁,在她身后定格一瞬后,忽而问她:“想看月亮吗?”

  常岁宁反应了一下,下意识地仰首望向天幕,环视片刻,却未见月踪:“……月亮在何处?”

  “此时躲至山后了。”崔璟注视她,提议道:“我们可以骑马去追。”

  “策马追月?”常岁安先点头:“宁宁,这个好,去吧!”

  常岁宁便向崔璟点头,也很有兴致地笑着道:“好啊,那便去追一追看。”

  崔璟即刻道:“备马——”

  “备上……”常岁安本想对那士兵说备上三匹,却被元祥一把拽至一旁,打断了他的话。

  元祥拉着常岁安背过身去,压低声音道:“常郎君,我有要紧事想同您说……”

  常岁安被元祥拉着走了七八步,回头一看,只见妹妹已和崔大都督离开了。

  常岁安刚想喊一声“等等我”,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向依旧抓着他的元祥:“元祥哥,你怕是根本没有话要同我说吧?”

  元祥在玄策军中领副将职,常岁安从军后,便依照军中资历称呼元祥为“元祥哥”,但元祥对他仍保有很大尊重,仍然一直称他“常郎君”,二人就这样各论各的——

  此刻,常岁安眼中带着狐疑之色,又问:“元祥哥,你是想故意支开我吧?”

  元祥一愣后,赧然一笑:“竟未能瞒得过常郎君的眼睛……”

  见自己猜对,常岁安略有些自满,并彻底了然:“我方才还觉得有点奇怪呢,崔大都督怎会突然邀宁宁赏月,原是有要事要与宁宁单独商议——”

  “……?”元祥面上笑意微滞了片刻。

  好吧,他还以为常郎君终于勘破那份真假了。

  在此“真假”之上,常岁安很有自信——他与旁人可不一样,旁人不知当初崔大都督求娶之举是做戏,但他却是知情者,旁人总是误解崔大都督待宁宁有意,但他心里门儿清!

  但很多时候,他也必须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毕竟若叫人知晓当初乃是做戏,那可是欺君之罪来着。

  自觉门清儿的常岁安,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大都督求而不得的大舅哥”此一角色。

  常岁安自觉洞察力也很有提升,自信地对元祥道:“元祥哥,下回再有此等事,你只需向我使个眼色即可,不必拉拽,我也自能意会。”

  这话是真的,他这一年的军中生活,身心皆受到磨砺,没有一日是白过的。

  元祥点头应下,表情欣慰——看得出来常郎君如今的确多了份洞察力,虽然洞察的方向错了,但东西是有的。

  “魏侍郎!”常岁安忽然出声,看向来人。

  元祥转头看去,只见正是魏侍郎带着他那碍眼的近随走了过来。

  看着向自己行礼的常岁安,魏叔易含笑问:“方才远远看着,似乎见常刺史在此?”

  “魏侍郎也来找宁宁吗?”常岁安道:“宁宁才和大都督一同离开——”

  魏叔易不置可否一笑:“无妨。”

  崔令安防贼的眼神不错,看来是远远发现他往此处走来了。

  “常郎君可有空闲一叙?”魏叔易转而笑问常岁安。

  常岁安点头。

  他与魏叔易在京中时虽无太多交集,却也绝不算陌生。

  且常岁安最大的特点便是随和友善,同谁都能聊得起来,包括街边的骗子,和路过的蚂蚁。

  二人边走边聊间,常岁安有些好奇地问:“……魏侍郎怎突然问起先太子殿下之事?”

  “没什么。”魏叔易含笑缓声道:“身在玄策军中,难免好奇当初创立它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生平。”

  常岁安了然之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都是听阿爹他们偶然提起的……先太子殿下早逝,是阿爹心中伤疤,我便也不曾深问过。”

  与常岁安分开后,魏叔易回到了帐内,在小几后坐下,眼中时有思索之色。

  他手执一只上品白玉玲珑茶瓯,在手中缓缓转动打量着。

  方才同崔璟相谈罢,他已接受了这弄人的宿命,也做好了自顾周旋到底的准备,但或许正因心中有了抉择,不再是一团繁乱,反而让他得以开始冷静思考一些细节——

  茶瓯底部,有淡淡浅蓝色花押……之后他猜到,当初于和州时,常岁宁之所以选择在他车内留下周家村拐子供罪书,正是借此茶瓯确定了他魏家子的身份。

  此茶瓯,是崇月长公主赠予他母亲的。

  先太子与崇月长公主乃孪生,感情深厚,先太子能认出崇月长公主的花押,自然是说得通的……

  但是,他却总觉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种直觉,再有一点,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有关先太子之事,母亲到底在隐瞒他什么?wap..com

  死而复生这种大事,都已被他知晓了,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吗?

  母亲说她曾立誓,要为故人保守秘密……这个故人,究竟是指先太子,还是崇月长公主?

  还有……

  “她”初次出现在和州时,那供罪书上所用,为何是崇月长公主的笔迹?

  之后“她”大约是不想让他起疑,所以在大云寺抄经时,特意用了两种笔迹,让他相信“她”只是在临摹崇月长公主的笔迹,包括之后登泰楼作画,她也称作临摹——

  可是他如今已知真相,便不免要想,一個人在初经历了“借尸还魂”之事时,应正是对一切茫然而不设防之际,在那时,为何会下意识选用同胞阿姊的笔迹?

  若想勉强说通此事,他固然也可以为“她”找出千百个理由来,但无论是哪一种理由,但凡他能想到的,似乎都有些牵强。

  而越是往下想,这“牵强”的细节,似乎便越多。

  此刻在他心间唯一明晰的是,先太子与崇月长公主之间的关连,已不单只是感情深厚,而似乎密切到有些蹊跷了……

  这份蹊跷的答案,很有可能便是他母亲立誓守着的秘密,是吗?

  魏叔易兀自抽丝剥茧,缜密细致,并试图回忆那些有关崇月长公主的传闻。

  那位长公主,体弱多病,却可于阵前斩杀北狄主将,有人说,是毒杀,也有人说,是先以美色相诱……但后者说法只在暗中流传,他阿娘听闻过一次,气得险些提刀砍上门去,料想只是针对柔弱女子的无稽揣测。

  可即便是毒杀,之后砍下对方头颅……于一个柔弱女子而言,并且自刎身亡,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这位长公主的护国之志,无疑是可敬的,可是,现下仔细想来,也有些“可疑”不是吗?

  酒意上涌间,魏叔易放下那白玉茶瓯,往身后靠去,闭上眼睛,拿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按着太阳穴。

  有些昏沉间,他试图在脑海中描绘那位崇月长公主的形貌,首先想到的,是北狄呼啸的风雪,一望无际的雪原。

  山间仍有些积雪未曾完全融化。

  一匹白马出现在山间小道中,远远望去,如流星隐现出没。

  再近些看,可见是二人两骑,马匹一白一黑,后面还跟着一道棕黑色犬影。

  白马在前,马上少女系着狐毛披风,随着马蹄慢下,她一手抓握缰绳,一手指向那轮终于出现的明月:“追上了。”

  紧跟而至的崔璟勒马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山间弯月。

  二人先后下马,常岁宁就近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山石坐下。

  跟来的黑栗嘴里吐着舌头,和一团团白汽。

  常岁宁双手撑在身侧石上,双腿也伸直舒展,转头望向崔璟,示意他也坐。

  崔璟温声道:“不必,站着看,似乎更清楚。”

  常岁宁便不再劝他,专心看好不容易追上的月亮。

  峨眉新月,明亮如钩,月色洒在未化的积雪之上,泛起碎星般的冷芒,将山间高处映照清亮。

  此一方天地寂静,远离喧嚣,如同天外之处。

  崔璟侧首,看向身侧仰首望月的少女。

  她难得露出放空神态,撑臂仰首间,浓密的马尾顺垂在身后,眉眼睫毛都被月色笼罩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华。

  她坐在那里,放空感受,与周遭融为一体,像是一只汲取天地气息,用以疗愈自身的山间草木精怪仙子。

  崔璟未曾打破这份静谧,他静立石侧,静静守着。

  直到她开口,声音如风轻而随意:“崔璟,一场战事结束后,你也喜欢这样一个人呆着吗?”

  崔璟答:“是。”

  “我早猜到了。”常岁宁道:“你在信中提醒我放空疗愈时,我便知你必然也是如此。”

  崔璟微微弯起嘴角:“嗯,瞒不过殿下。”

  “但伱我此时都不是一个人。”常岁宁的语气依旧轻松随意,却添了一丝认真:“崔璟,你与旁人很不一样。”

  崔璟看向她,只见她仍在看月,但话是对他说的:“你在此处,我便是放空也很安心,而不会因你分神,不必掩藏,不必顾忌,不必防备。”

  她大多时间都需保持敏锐戒备,放空意味着危险,因此倍觉可贵。

  崔璟闻言深邃冷冽的眉眼柔和下来,泛起一丝笑意:“我竟不知,我还有这般用处。”

  他声音缓慢清冽,字字认真珍视:“看来,殿下信我,胜过旁人。”

  “是你先待我远胜过旁人,许多事即便你不说,我却也非愚木——”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他,道:“譬如此刻,站着赏月并不会看得更清楚,你只是在为我挡风而已,对吗?”

  山风正是从此方向吹来,被他的身躯无声挡下了大半。

  对上青年那双星子般的眼眸,常岁宁莞尔:“你做了这样多,我若再不信你,岂非太不是个东西了?”

  崔璟刚要说话,却见她神态笑意隐有些滞慢,话音刚落,便掩口打了个哈欠。

  崔璟若有所察:“殿下饮酒了?”

  “一盏果酒而已。”

  崔璟下意识地问:“……可觉有醉意?”

  “不曾,我只是有些困了。”常岁宁又打了个呵欠,却还记得安慰崔璟:“但你别怕,我纵醉酒,今次必不会无故动手的。”

  她为自己正名般解释道:“我酒品一向极佳,寻常醉罢只会倒头睡觉,那次实在是个误会——不慎掉入池中,恍惚间将你当作了倭军,才会出手伤你。”

  听着这逐渐染上醉意的话音,崔璟默然一刻,他发现了,她有醉酒迹象时,不单看起来下一刻便会倒头大睡,似乎还很话痨。

  但他很懂得维护她的颜面,点头道:“既然困倦,那我带你回去歇息。”

  “也好。”常岁宁站起身来,身形却是微晃。

  已有防备的崔璟赶忙扶住她一只手臂。

  却被她抬手撇开:“不必扶我,我自能行走。”

  她定定地看着脚下的路,正色道:“你且扶好这条路,它有些晃。”

  “……”崔璟讶然之下,无声失笑。

  他诚然道:“殿下抬举崔某了,此路我怕是扶不住——”

  他还是扶好她吧。

  却听她忽而意识到不对劲一般,自我反驳道:“笑话,路怎么可能会晃?”

  看得出来她的理智在很努力地与醉意搏斗,她那惊人的意志力在此竟也奏效,片刻,即坦诚地道:“思来想去,我大约是醉了。”

  听她如此一本正经地自我剖析,崔璟面上笑意愈深:“是,我这便带你回去。”

  常岁宁:“有劳。”

  山路陡滑,见她并不像是能好好走路的模样,这段山路下山骑马的话,二人同乘一匹也不够稳妥,崔璟便问:“我背殿下下山吧?”

  常岁宁:“有劳。”

  黑栗见状,开始积极地赶马——这是它新学来的技能,近日黑栗每日在军中练习牧马,那些战马因此很是不得安生。

  崔璟背着常岁宁一步步走得尽量平稳。

  常岁宁伏在他的背上,似乎颇感安心,她渐闭上了眼睛,放空片刻后,忽而如梦呓般问:“崔璟,你可曾被人背叛过吗?”

  她补道:“我是说,你很亲近,很信任的人……”

  她马上要回江都了,江都刺史府中,就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她。

  在东罗时,孟列已将查到的消息传信告知了她,她大致已能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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