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旧主之物再现

  ……

  在大云寺众僧人眼中,这些年来,每每那位孟东家来大云寺,总会与住持大师谈佛法。因而此番孟列在大云寺长住至今,大多僧众只当是其感怀住持方丈圆寂,而未觉有异。

  自无绝“圆寂”后,孟列于无望中,试图为自己找寻一个出口。

  他意识到饮酒是无用的,于是他来到大云寺,以修心养性之名借住在此。

  在寺中的这些天,他看到无绝的墓塔被建起,看到天女塔外把守的武僧只剩下了一人,未再有从前的肃穆戒严。

  无绝走了,天女塔存在的意义也跟着走了,一切希望似乎也都随之消亡,归于虚空。

  他麻木浑噩间,曾听寺中僧人充满禅意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僧人与他道,这世间一切本为虚妄。

  他陷于这浑噩中,夜间躺在禅院中拿来纳凉的竹榻之上,拿空洞的目光遥望夜幕繁星,试图参悟何为虚妄。

  他好像真的参透了,有那么一瞬间,孟列隐约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心中顽固的妄想,他麻木地闭上眼睛,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又做梦了,梦到了那遥远的旧事。

  那时也是个夏夜,因是夏日,腥臭气便更加浓郁,有人被锁在一座生锈染血的巨大铁笼中,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身上新旧伤口交错黏连。

  梦中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怎么都辨不出那是个“人”,倒像极一头真正的困兽。

  他做了很多年的困兽,起初像他一样的人有很多,但渐渐地都死了,或是试药而死,或是放血而死,又或是发疯而死。

  他们被一名道人囚禁在此,那道人为当地许多达官显贵秘密炼制丹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们也只是那丹方中的一味“药材”。

  同批被抓来的人当中,他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他在那无边无际的血腥和恐惧中,只紧紧抓住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去。

  但他很快就要活不下去了,上回他听两名道士悄悄议论着说,如今外头风声正紧,为避风头,短时日内不会再有新的人被送来了。

  而那时,这巨大的笼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可用。

  但就在半个时辰前,两个人也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此刻趴在他的脚边,已经没了动静。

  那个人疯了,又哭又笑地冲上来撕咬他,于是他只能杀了对方——实际上,那人被关进来尚且不足一年,起初对方还曾偷偷邀他一起想办法逃出去,他未曾理会,对方便以为他早已吓傻了。

  但长久的囚禁,被毒打,被取血,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对方最后的一丝理智,终于还是在今日被击溃了。

  【只剩下你我二人了,他们明日再来取血,我们都撑不住的】

  【不对,你可以,你虽然不说话……但你活得最久,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

  【不,你不会救我的……你会害死我,如果明日一定要死一个,肯定是我!】

  【你不会救我的……】对方哭着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变得混沌疯狂,于是朝他扑来,从失控挥打变成癫狂的撕咬。

  一动不动的他,终于将对方压扑在笼中,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直到对方粗重混乱的呼吸彻底消失,笼中归于寂静。

  他能活得久,在于他从不做无用之事,他会谨慎观察每个人,他会拼命咽下一切可以吞下的食物,他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看起来最弱的那一个,因为看起来虚弱将死之人没有养着的必要,会被“优先”放干所有的血。

  不单如此,他还会静观那些人试图逃跑、打斗,必要时他甚至会暗中推波助澜,因为犯错和不安分的人,也会被“优先”处理掉。

  在这小小的一方铁笼天地中,他是唯一能够冷静摸清一切规则的人,他在这里目送许多人死去,也因此积累下了最实用的求生经验,但这些都用不上了,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他终于还是要死掉了。

  但这场他眼中的“必然”,却在那个夏夜里,因为一行人的闯入,而忽然被改写。

  那行人举着火把快步走了进来,火把凑到笼子前,来人被笼中狼藉可怖的他吓了一跳。

  他听到那人说——【殿下,还有人活着。】

  【殿下】是谁?

  他只往笼中更深处缩去。

  直到笼门被打开,他透过自己眼前蓬乱的头发,看到很多人走了过来,那些人很快又让到两侧,一名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走来,微弯身瞧了瞧他。

  那少年有一双极湛亮幽静的眸子,周身贵气天成,与此地的阴暗潮湿,闷热腥臭格格不入。

  【出来吧。】对视片刻后,那少年开口,是清晰的关内官话。

  片刻后,他拖着脚上的锁链,小心翼翼而又防备地挪爬出来。出了笼子,他仍在跪趴在地,而不敢贸然直起身子,因为在他的求生认知里,那是挑衅的,也是危险的。

  他听到那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多大年纪?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他拿艰涩喑哑的声音答:【蒙烈,甘州罪奴,二十岁整,自十二岁被带到此地,已有八年。】

  片刻,他听那少年对身边人道:【常副将,他好像很厉害。】

  那被唤作常副将的人“嗯”了一声:【被关八年头脑还能如此清晰,是个心性坚韧之人。】

  不多时,一名士兵将那为首的道人拖了过来,那道人挣扎求饶,说自己也只是奉命行事。

  【把他杀了吧。】

  听得少年这句语气如常之言,他怔怔地抬眼,看着那把递到自己面前的剑,视线再往上移,他见到那少年转头看了眼笼中的尸体,又与他道:【替自己,也替他们报仇。】

  那一刻,他倏然震住,那句“也替他们报仇”,似同一句有力的恩恕,消解了他求生之下的诸多恶行。

  他颤颤地接过那把剑,笨拙地将剑拔出,他双手紧握着上前,刺穿了那道人的胸膛,温热的鲜血迸溅。

  他再次跪伏在地,双手将那把剑高高捧起,还给它的主人。

  他赤足跟着那少年离开此处,出了暗室,外面正值黑夜,但有皎月与繁星,风声与虫鸣。

  他的眼泪忽而无声汹涌,紧绷了八年之久的警惕与麻木在此一刻被卸下,眼泪冲去旧日血污,他看向前方那少年在月下轻盈地跃上马背,抓起缰绳之际,对身侧之人道:【天亮后,让甘州知府来见我。】

  说着,看向他:【把他也带上吧。】

  再之后,他便成了孟列,成为了那少年背后的亲卫之一。

  他迅速生出了新的血肉,他拼命地去学习一切新的事物。数年后,他便得以由暗处走到明处,为殿下经营起了登泰楼的前身,负责搜集及传递消息。

  得知殿下是女子之身的秘密,很突然也很偶然,但那对他来说不重要,是男子还是女子不重要,是对是错不重要,只有殿下本身才重要。

  自甘州那个夏夜,从铁笼中脱身之后,追随效忠殿下,便是他此生唯一要做的事。

  所以,当殿下说要解散情报楼时,他没办法奉命,于是殿下给他留下半枚令牌,让他在京师等候。

  他等了三年,等回了殿下的死讯。

  但他仍不认为那是结束。

  曾经被囚禁的那八年,让他对西域一些古怪的邪术有所了解,于是他远赴西域,固执地去寻求秘法。

  天女塔建成,常阔从北狄带回了殿下的遗骨,崔大都督寻到了塑像之玉,无绝启阵……他们拼拼凑凑着,试图为殿下铺一条回家的路。

  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无绝死了,阵法便无用了。

  可这仍然不会是结束!

  孟列自梦中转身,张开眼睛,猛地自凉榻上坐起身,眼神恢复了坚定。

  他要再赴西域,不,不止是西域,他会走遍大盛,重新去找寻新的秘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公在上,当不吝赐予以己身护万民的殿下一线生机!

  孟列仰望夜幕天穹,似在祈求上天怜悯,又似怀有不惧与天意相争之决心。

  次日清晨,他即离开了大云寺。

  他坐在马车中,打开了携带的箱笼,他在大云寺住了足足半月,少不了要随身携带衣物及文房之物。而此刻,他打开那只盛放纸笔书卷的箱子,里面却多了一只来时没有的匣子。

  那匣子上蒙着黑布,孟列再三妥善安放,适才重新将箱子合上锁好。

  他在车内闭眸养神,已做好了今日便动身离开京师的准备。

  当年的经历让他锻造出了超乎常人的戒备与坚韧,却也让他很难再去相信他人,他防人之心极重,骨子里淡漠冷血,纵然待常阔等人却也不敢尽信。也因此,这些年来便一直孑然一人。

  一个人也很好,无牵无挂,他大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纵然死在途中,却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孟列回到登泰楼,便让贴身仆从收拾行李。

  见他不再像先前那般消沉无望,仆从悄悄松了口气,也不多问他要去何处,只转身捧来这些时日各处送来的书信等物。

  仆从收拾行李的间隙,孟列将那些书信挑拣了来看,先是乔央的,乔央在信上与他说起了“阿无”,并邀他前去一观,还信誓旦旦地与他保证,若他见到那狗崽,定也会相信转世轮回之说。

  “……”孟列拧眉目露嫌弃之色,把信丢到一旁。

  他将各处情报运营的密信也一一过目处理妥当,这些年来,他不曾荒废了登泰楼的真正作用。

  最后,孟列才看到还有一只梨花木匣子,打开来看,只见其中有一只巴掌大的方正锦盒,和一封书信。

  或是因信封上书着的【孟列亲启】四字的字迹太过熟悉,他下意识地先拆看了书信,先看落款,见是常岁宁所写,心中有一瞬失落,却又在意料之中。

  常家那女娃擅临摹殿下笔迹,他自也是知晓的。

  挥去那难言的失落之感,孟列才去看信中那过于简洁的内容,信上说有要事与他相商,却未直接明言,而是道,待他看罢信物,回信之后再行详说。

  孟列敏锐地察觉到这封信的来意是为了“探路”。

  常家女娃在他这里探什么路?

  信物又是何物?

  孟列思索着拿起那只锦盒,打开后看清其内之物的一瞬,神情猛然凝固。

  他不可置信地拿出那半枚令牌,片刻,陡然转身走向内室,旋开室内机关,动作稍显急乱地取出自己的那半枚令牌——

  而后,他迎着窗外炙热的日光,将两半令牌缓缓合在一起,直到它们互相补全对方的残缺……果然丝毫不差!

  这正是殿下当年与他一分为二的信物!

  殿下当年曾说,之后若有事吩咐他,便会使人拿另外半枚令牌来见……

  曾几何时,他一度要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另外半枚令牌出现了!

  但他旧主之物,怎会在常家女娃手中?

  是殿下当年留给她的?还是另有其它内情?

  孟列又急忙去看那封信,再看到那一行【回信之后,再行详说】,当即就道:“……风信,取笔墨来!”

  仆从闻声刚进来,却又听孟列道:“不必了!行礼可备妥了?”新笔趣阁

  见仆从点头,孟列立刻抬脚往外走去。

  回信太慢,且此事紧要至极,他要去江都,先去江都!

  孟列坐上马车离开京师之时,正值正午。

  国子监内刚放了课,乔祭酒回到住处,和往常一样,先去抱了抱狗崽。

  用饭时,也在身边给狗崽单独备了个座位,并在狗碗里倒好羊奶。

  乔玉绵在医堂里,乔玉柏则和同窗们一起,兄妹二人午间都不回来用饭,此刻饭桌上只有乔祭酒夫妇二人,王氏看着丈夫照料奶狗的离谱举动,已经习以为常。

  给狗崽倒好羊奶后,乔祭酒给自己浅斟了一盅酒,嗅了嗅酒香,再看向埋头喝奶的狗崽,叹道:“早跟你说本本分分做个好和尚,非不听……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阿无”恍若未闻,专心喝奶。

  而远在千里外的无绝,却打了结结实实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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