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出了些差池

  殊不知,更累手腕的还在后头。

  将女子出门参与做工之事初步拟定之后,王长史让人进来送了茶水,大家稍歇了歇嗓子,思绪却仍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女子参与做工有可能带来的诸多影响之上。

  骆观临看着草拟而成的诸多条例,亦是心绪繁杂。

  与这些地方官员们又有不同,他曾是真正近距离接触过治国大策的朝臣,比起在座这些人,他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女子参与做工”这六字带来的冲击。

  抛开“危机感”不说,在座这些人更是从一开始便被常岁宁网进了她织好的那张利益网中……人最想抓住的,往往是眼前最近的利益。

  由此足可见,她从踏进这座刺史府的第一日起,便开始为自己来日方便施行政令在做准备了。

  骆观临面前也有一盏茶,但他未用茶,他并未开口,不觉得渴,只心中似遭烈日烤灼,始终不得平复。

  歇息喝茶的间隙,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夸赞此凉茶可口解暑,常岁宁笑着看向骆观临:“此茶是钱先生家中高堂金婆婆,亲自费心熬煮的。”

  骆观临闻声回过神来,听得那句“金婆婆”,只觉眼前再次一黑。

  这是他那“足智多谋”的母亲自取的新姓,母亲本姓靳,为了随他改换身份,便换了新姓,但这新姓是出于什么用意,便不必多说了。

  如今他姓钱,母亲姓金……普天之下,俨然再没比他们母子二人更“旺主”的了。

  几名官员便笑着夸赞了这位煮的一手好凉茶的“金婆婆”几句,又与“钱先生”客气地道:“……如此暑天,实叫令堂受累了。”

  短暂的闲聊后,常岁宁将茶盏放下时,即道:“户曹方才提到的增户,的确也是一件要紧的大事。”

  户曹官员没想到她又突然提起她前脚才否定过的事项。

  “我言不必鼓励生育,反让女子外出做工,并非就是否定增户大事。”常岁宁解释道:“我只是觉得,现生这种事太过耗时耗力耗人,而当下尚有更好的选择——”

  “诸位,比起现生,咱们何不致力于现拐呢?”常岁宁眼神期待地问,这次的期待很是出自肺腑。

  现拐?

  怎么个拐法儿?

  在座的自然没人会单蠢到认为,这话的意思是让他们每人担个货箱,扮作货郎走街串巷,去做那拍花子的勾当——

  “刺史大人的意思是……让江都之外的人,来江都落户?”

  常岁宁“嗯”了一声,道:“能来落户的,便能来种地做活,怀胎十月才能生下、还得喝奶的新娃娃,哪有这些几百个月大的大娃娃们合算?”

  这便等同无痛生娃,且这“娃娃”落地就能扛着锄头下地了,更甚者“生来”便会写字,多懂事啊。

  众官员都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打算要大力鼓励外地人前来江都落户之事了。

  “如今江都有我和我阿爹率重兵在此护卫镇守;有千百年来从不示外的珍稀藏书可以广授;更有不拘一格接纳人才的诸多良策,这些时日已然可见,无论是功名在身的文士,还是世代耕种的农者,哪怕是擅口技的技人,只要身有一技之长,或纵无所长却肯踏实用心向学之人,皆可在江都立足——”

  常岁宁含笑道:“如此有诚意的江都,若还不能成为让那些因战祸而无家可归者趋之若鹜的来处,那便是我与诸位行事的过失了。”

  少女略微咬重了“诚意”二字,诸人听在耳中,觉得此番“拐人计划”,大致可以八字概述——【诚意江都,欢迎您来】

  有官员眼睛已经亮起:“下官也早有此想法了……现如今战祸四起,的确是个广纳人才的好时机。”

  因先前已有铺垫试行,大多官员都对此法接受良好,一时都很积极地议论起来。

  “可给那些已有功名或声望美名在身之人更多优待,准允他们携族人来此……”

  常岁宁颔首:“不拘于名士,一些能力出众的农者匠人之流,亦可给予优待。”

  骆观临听到此处,才算真正明了当初常岁宁准允那位口技师傅入刺史府的第二重用意——她是要给天下人做表率,做那“不拘一格”招用人才的表率。

  而回想起她做的许多事,即便起初看似荒诞,但渐渐地,却都会在之后的举措中显露出它的用处来……她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白费的。

  提前布局,走一步算十步,这是执棋者的路数。

  骆观临再次陷入短暂的失神当中。

  议论声中,也有官员斟酌犹豫着道:“然而许多流民品性参差不齐,为防有那等骗取户籍田宅之辈,尚要给些约束……”

  众人低声探讨间,有一道肃正的声音响起——

  “或可将他们集中安顿,予他们田地暂用之权,待满至少一年之后,如无偷盗滋事等违律之事发生,在无天灾意外的情况下田地收成达到一定数目,再允许他们真正落户分田。”

  众人皆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处,包括常岁宁也转头看过去。

  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骆观临正襟危坐,尽量不为所扰:“……一年之期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以此起到约束督促的作用,若期间有恶劣之事发生,亦可以此条例将人治罪或随时驱逐。”

  有人认可点头,也有人探究地看着那位钱先生,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听到这位先生主动开口说话,且是这么长一大段话……不过,这才像个谋士该有的样子嘛。

  常岁宁露出一丝欣慰笑意:“先生所言甚是实用。”

  “……”对上她真挚的笑容,骆观临不甚适应地移开了视线。

  他并没有讨好她的意思……他只是受够了当下这于他而言枯燥无意义、白白浪费生命与手腕的差事!

  常岁宁鼓励众人畅所欲言,而对于此类抢人计划,大家也都很有共通性,毕竟谁不想把好的扒拉到自家来呢?

  但常岁宁浑然不觉得自己是在抢人,她分明只是想给那些在乱世中惶恐茫然的灵魂一个安稳的家,之后再顺便让他们在自家里做做家务罢了。

  “不过……说到在府学之外另建学馆之事,刺史大人当真考虑清楚了吗?”那名方才夸赞凉茶可口,年长些的官员此时提醒道:“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毕竟他也听出来了,这位刺史大人打算将那些藏书及抄本皆用于这新建的学馆之中,以此来吸纳人才,既如此,这学馆的规模便不能小了去。

  也有官员跟着道:“若刺史大人觉得府学不够用,不如再行扩建一番呢?”

  常岁宁却摇头:“我之所以想另建学馆,是因我欲在正经的几门学科之外,再另设其它学科,且与寻常教学方式会有不同。若将这些尽数施行于府学之内,便等同替府学改制,这么做不合规矩,不仅需要朝廷批复拨银、阻碍重重不说,后续也不利于区分管理——”

  众人听得此言,最大的感受竟是——噢,原来她眼里还有规矩。

  在此感受之外,才去思索她口中的会“另设其它学科”。

  “抛开改制府学的阻力与非议不谈,纵是扩建府学,也需要一大笔银子,横竖也省不了太多。”常岁宁坚持道:“新学馆我是一定要建的,此事我已提上日程。”

  她看向众人,道:“这笔银子不能省,但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所以此中花销皆由我一人承担,绝不动用江都府库半钱。”

  众人一时惊讶意外,一人承担……她何来这么多银子?又要让人捐银资助,还是跟人打欠条?

  不过……若由她一人出资操办,这座学馆的归属自然便是她一人的,那么,日后那些被吸纳而来的人才……

  自古以来,文人也好,学艺的工匠也罢,皆要讲求个尊师重道,倚重本源……如此一来,将来从这座学馆中出来的人,便注定要和她常岁宁的名号羁绊在一起。

  换而言之,这件事很费钱,但回报也绝对异常可观!

  有官员想到此一点关键处,悄悄和身侧同僚交换起了眼神。

  尚有些胆色的官员忍不住问道:“那……刺史大人是打算,将那些藏书,尽数用在这新建的学馆之中了?”

  常岁宁坦然点头:“是,但同样的书籍,后续我会再令人继续誊抄,同时交予江都府学授用。”

  换而言之,她无意以个人身份垄断江都人才生源,府学仍会正常运行,在藏书的使用上不会厚此薄彼。

  有官员暗暗松口气,这至少是没打算吃独食,倒还怪讲究的——这份独食对方倘若真吃起来,他们也没什么话说,毕竟那些藏书是人家靠自己的本领抢来的。

  察觉到众人的心思,常岁宁打开天窗说亮话:“诸位不必忧思,这江都刺史之位既是我主动讨来的,我必当负责到底,绝不叫他人看了笑话去。因此,我凡事必以江都利益为先,此一点诸位无需存有疑虑——”

  她说着,站起身来,视线望向众人,抬手道:“而今大计已定,前路却仍多艰,还望列位大人务必与我齐心而行。我与诸位允诺,只要诸位今日不负江都,明日江都与我必也不负诸君。”

  众官员赶忙起身,纷纷抬手还礼。

  视线中,那一身绯色官服的少女朝气横溢,却无半点浮躁之气,此刻她站在那里,好似便代表着无限可能。

  也是直到此时,在一桩桩举措的推动下,他们大多数人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或许在做一件和先前都不一样的事,正如这位十七岁的女刺史一般无先例可循。

  这小小女郎野心勃勃,但她的野心不仅在自身前程,更在于她对江都的“野心”——

  她的来意,便不为中规中矩,她不单要重建江都,还欲使江都这片土壤之上,开出先前都未有过的花朵。

  但正如她所言,定计如埋种,是种花路上最简单的开始,接下来想要一步步施行,却注定漫长多艰……

  然而,仍有官员嗅到了前所未有的诱人花香,海陵县的县令韩铮,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孔——

  江都扬州下辖高邮、海陵等县,海陵县令韩铮是最年轻的一名县令,他向来少言,与常岁宁的正面交流也不多,但每每商议要事,常岁宁总不会落下他。

  此刻,韩铮躬身施礼,声音清润却郑重:“海陵县令韩铮,身居微末之职,不敢妄言其它,但凡刺史府下达之政令,海陵县上下定严加施行,如有错漏,韩铮甘领贬罚。”

  常岁宁看着这位在旧地任县令之职时,便素有仁名的年轻官员,露出笑意点头。

  当晚,常岁宁难得大方一回,设宴在刺史府中招待了众官员,这段时日,她比阿点手中每日旋转着升天的竹蜻蜓还要忙,至今才总算粗略定下江都今后的走向——

  接下来有硬仗要打,开打之前,聚拢振奋军心,此乃兵家共识。新笔趣阁

  宴上备了酒水,酒过三巡后,众人愈发放得开了,这些时日一些因言辞不合带来的隔阂也无声消解,待得出门时,已有先前不算熟悉的官员勾肩搭背,相互搀扶着离去。

  将人都送走后,常岁宁回了居院,头一件事便是换下沾了酒气的官服,她恐再多闻一刻钟,只怕都要醉个仰倒。

  喜儿很快捧来解酒汤,只当有备无患。

  饮罢汤,盘坐在榻中查看近日来信的常岁宁,嗅着大约是头发上沾着的酒气,不免想到了她给无绝留着的那两坛酒。

  常岁宁手中拿着一封还未拆开的信笺走了会儿神,在心里掰着手指算着日子,粗略算一算,人也该到了吧?

  或是心有所感所盼,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恰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阿稚入内通传,说是常刃回来了。

  常岁宁眼睛立时一亮,之前她正是派了常刃带人秘密回京办事——

  她随意踩上一双绣鞋,便迫不及待地往外间走去,见到常刃,立时问:“刃叔,一切可还顺利?”

  常刃看了眼堂外,见守着的只有阿稚,才压低声音道:“回女郎,我等得以顺利助无绝大师假死离京——”

  常岁宁心中定下,却又察觉到了常刃的异样。

  果然,下一刻便见常刃跪了下去,双手捧起一封书信:“但在带人离京之后,前来江都的途中,出了些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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