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 她才配与他并肩

  “录儿来了。”那男人转过身来,是一张年过四十仍存清俊之气,而无松垮老态的脸庞。

  李录肖父,尤其是二人的眉眼,颇有神似之处。

  此人便是李录的父亲,荣王李隐。

  荣王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坐下,抬手拎起茶壶,自行往茶盏里注茶,茶音潺潺,茶雾袅袅,倒茶之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李录会意上前,施礼后与父亲对坐。

  荣王不急不缓地斟了两盏茶之后,将茶壶放下,含笑把其中一盏推向李录。

  “多谢父王。”李录将茶盏托起。

  父子之间,本该由子为父倒茶,但父亲从来不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他在京师多年,去年才得以回到益州,回到父母身边,但虽分隔许久,父亲却好似并无太多变化。

  幼时,他时常觉得他的父王不像宗室王爷,而像是一名洒脱自在,不在意繁文缛节,不问世俗的侠客。

  连他都这般认为了,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李录饮了两口茶,开口道:“父亲,洛阳与荥阳士族皆已流散而去,崔璟遭崔氏除族,如今……”

  “这些我已知晓,便不必细说了。”荣王温声打断儿子的话,道:“不如说一说那个宁远将军吧。”

  常家这位女郎的名字,他之前便不陌生。

  但论起不得不开始正视此人,则是因为那一桩接着一桩使其名声大噪的事迹。而那些事迹的出现,多半以打乱他的计划为前提。

  这样突然横空出世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郎……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会让人生出探究的兴趣。

  李录应了声“是”。

  那些广为人知的事迹已不必多言,于是他从去年于京师与常岁宁初遇时说起。

  大云寺中,少女搏神象。

  大云寺后山河边,二人第一次交谈。

  国子监击鞠,登泰楼作画。芙蓉园马场中,降驭先太子殿下留下的战马……

  他于芙蓉花宴之上求娶,对方相拒……

  再到,常岁安蒙冤入狱,对方拒绝了他合作救人的提议……反而于文庙祭孔大典之上,设法逼迫帝王妥协退让。

  再到最后……

  她佯装考虑答应他的提亲,于船上突然挟持他坠入水中,最终带走了樊偶,以淮南王之死的真相作为威胁,让他彼时不得对常阔下手。

  “照此说来,这个小姑娘,似乎总能于死局之中,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开生机……”荣王放下手中的半盏茶,眼中有些思索之色:“且能降驭‘阿效’的战马,的确很不简单。”

  “从其作风性情来看,她当初扬言于七十三日内杀徐正业,并非大话,也并非在赌,而是……她笃信自己可以做到。”荣王眉心微动:“可是……”

  他说话间,一枚青色的银杏叶自上方飘下,尚未来得及落到茶盏中,即被他抬袖轻挥去。

  他自幼习武,觉察力与反应之快,皆非常人可比。

  那枚银杏叶飞落在李录脚下。

  荣王的思绪未被打断,接着说道:“可是她在去年之前,从未上过战场……何来如此底气,竟笃信一定能杀得了徐正业?”

  如坊间传言那般,天生将才吗?

  他也见过这样的奇才,这样在旁人看来甚是狂妄的底气——他的侄女李尚。

  可是,阿尚且是凭借十余年的勤奋与坚韧,一点点累积而来,绝非一蹴而就。

  一往无前的底气,只能是过往战无不胜的经验累积出来的。

  所以,这个常家女郎,非但不简单,且还颇为蹊跷。

  总而言之:“如此奇人,这世间百年罕见其一……”

  荣王有些遗憾地道:“她本该嫁入我们荣王府,与天下大势同行,只可惜……”

  “父王。”察觉到父亲的杀意,李录立时道:“此前是儿子行事欠妥,逼迫太甚,才激起了常娘子的不满,以致未能顺利说服常家……”

  “常娘子只是不满于儿子的行事作风,不喜被人胁迫,而绝非有意与荣王府为敌。”他道:“所以,请父王再给常家一次机会。”

  荣王往茶盏中又注入新茶,似在思量。

  李录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可用之藩将,几乎被明后屠尽……正因如此,父王此前才多番交待儿子拉拢常阔。而今看来,常家非但常阔一人可用,更有常娘子在,常阔之子常岁安也有成才之相……故儿子认为,常家是值得父王再多一些耐心的。”

  荣王不置可否,慢慢饮茶。

  “再有,去年常岁安险被冤杀之事,已成为常家与明后之间不可能消解的隔阂。君疑臣弃臣,臣心已寒,常家不可能没有二心,也必然在观望后路……”

  “日后,待大势再明朗一些,父王若能再给予些许示好,必能使常家归心。”

  李录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他断定来日大势之下,常家注定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归顺他们李氏正统,难道要造反自立为王吗?

  当下时局,仍是他们李氏江山,毫无根基的外姓想要造反,师出无名,不过痴人说梦,自取灭亡而已。

  徐正业事败,至多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打乱,而并不足以影响全局。

  这江山注定是他们荣王府的,而她……也注定是他的。

  他此一生,内心渴望摘取的,皆是最高处之物。那些是这普天之下最好用,最能赋予人无上荣光的东西。

  她走得越高,越是显露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出色,他便越是想要得到……此般心意,在那封婚书被她射还之际即已扎根,而今一日更胜过一日。

  她总能给这世间、给他新的意外,每一次当他再次对她刮目相看时,总会发现,昨日竟还是太过轻看她了。

  而这样的女子,正该与他并肩,才配与他并肩。

  所以,此时他绝不会让父王杀她的。

  荣王含笑道:“你待这常家女郎,似乎格外上心。”

  “是,那是因为她值得。”李录并不否认:“儿子相信,若有朝一日您见到她,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也好。”荣王笑了笑:“那便再试一试她有几分本领,又有几分胆量。”

  若她有胆量敢成为第二个徐正业,那么,徐正业未完之事,恰可交由她来做。

  现如今这天下江山为席,需要有更多野心之辈前来赴宴,将这世道搅得更乱一些——只有真正的乱世,才需要救世者的出现。

  他用了十余年的时间,已做好了成为这个救世者的准备。

  听得父亲松口,李录也露出笑意:“儿子相信,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让父王失望。”

  而后,他才提起另一个名字:“父王,如今那崔璟……”

  太原之事未成,此番刺杀也失败了。

  “两番失手,短时日内已不适宜再有动作……此人非同寻常,绝不可大意待之。”荣王思忖着道:“只是如今他被崔氏除族,接下来不妨先静观明后的态度。”

  “是。”李录道:“只是儿子担心,崔璟或已疑心到父王身上,如他将此事告知崔氏,崔家得知父王先前欲杀崔璟,会不会……”

  崔璟虽然被除族,却难保暗中与崔氏当真再无丝毫往来。

  “崔家知道又何妨。”荣王笑了一声:“我此前欲杀崔璟,并非是冲着崔家去的。且这世间本没有永远的敌人,崔家若会因为此等小事而拒绝荣王府,那这世上便不会有百年煊赫的清河崔氏了。”

  这些世家大族的话语权并非掌握在一人手中,于整个家族而言,唯有真正的利益才是摆在第一位的。

  “那明后那边……”李录斟酌着道:“樊偶仍在常娘子手中,她向来敏觉,军中眼线或已暴露,她若审出了什么,将荣王府所为告知明后……”

  “她若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便该知晓,她告知或不告知明后,此中并无区别。”荣王神闲气定地道:“杀李通也好,助徐正业也罢,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无任何消息价值可言——”

  难道这常岁宁不将这些告知明后,明后便当真一无所知吗?

  明后待荣王府的疑心,何时卸下过半分?

  “难不成这位圣人要拿这些人人皆可随口杜撰的罪名,来治罪我荣王府么?”荣王含笑道:“没有任何可服众的真凭实据,贸然发难问罪,只会让世人认为她欲灭杀我李家皇室中人……当然,若果真能杀,倒也无不可,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单单凭借一道旨令,是杀不了我的。”

  须知政令不通,便是一位帝王的话语失去威信的开始……这一切,在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在蔓延了。

  如此乱局下,难道他还会乖乖入京领罪,不顾那些欲扶正李氏皇权的声音,而坚持接下这降罪的旨意,甘愿被她杀掉吗?

  若此时这位圣人急于要与荣王府撕破这最后一层脸面,那么,这摇摇欲坠的局面只会加速崩塌——如今该感到害怕的不是荣王府。

  “今日时局不可同日而言,你也已平安回到父王身边,此处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处处被动,只能受人挟制的荣王府。”荣王看着面前的儿子,眼底几分愧疚:“说来,这些年在京师求存不易,实在委屈我儿了。”

  李录敛眸:“儿子是荣王府世子,为父王分忧,不过是分内之事。”

  荣王欣慰地点头:“来日大业若成,必有我儿一半功劳。”

  父子二人对坐吃茶,又谈心许久。

  直到一名身穿束袖劲装的蓝袍青年走来,恭敬地上前行礼:“王爷,世子。”

  荣王看过去:“义琮回来了。”

  “时辰不早了,儿子便不打搅父王料理公务了。”李录适时起身告退。

  荣王点头:“你身子不好,记得按时服药,早些歇息,不必太过操劳。”

  李录应下,行礼退下时,经过那名唤义琮的青年身侧之际,微停留半步。

  义琮向他拱手行礼:“世子慢走。”

  李录与他点头,带着守在不远处的小厮离去。

  走出了七八步后,李录下意识地驻足,回头看去。

  荣王已离开那张石桌,带着那青年往书房的方向而去。ŴŴŴ.biQuPai.coM

  那青年实则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年纪,只是性情持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沉稳。

  据闻,此人是五年前来到父王身边的,很得父王喜爱,时常跟随父王左右,如今甚至在帮父王料理军中事务。

  见那人跟着荣王进了书房,李录转回头,见身侧小厮也刚收回视线,淡声问:“怎么,你也听过那个传言吗?”

  小厮闻言脸色一变,有些慌乱地垂下头去:“小人不敢,小人不知……”

  李录笑了一下,未语,抬脚往前走去。

  小厮平复着心绪,出于补救,恭谨地道:“起风了,世子受不得凉风,小人陪世子回居院吧。”

  李录又笑了一下,点头:“好。”

  他慢慢走着,若有所思地抬起披风下的双手慢慢翻转,细观,这双手瘦弱,苍白,病态,看起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威胁。

  从前在京师时,这是很好的掩护。

  而今他回到益州,不再需要这份掩护,这幅病弱的躯壳便成为了拖累。

  父亲的那些幕僚属官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似乎总藏着无声的惋惜与不确定。

  他自认为不会轻易死去,但在旁人眼中,他似乎注定命不久矣,那些人在他的身上看不到足够长久的延续,因此不肯轻易交付期望与忠心。

  现在,他需要有一些能够被看到的延续。

  李录回到居院时,天色已近暗下,居院中,侍女正在各处掌灯。

  听到外面的行礼声,马婉的陪嫁婢女兰莺,快步来到内间,低声提醒:“……女郎,世子回来了!”

  虽已嫁入荣王府半载,兰莺私下总还是习惯称马婉为女郎。

  正在看信的马婉闻言脸色一变,情急之下匆匆将信纸卷起,塞到窗下小几上摆放着的那只青玉瓶中。

  很快,她即听到有脚步声迈进来。

  马婉整理了仪容,福身向走进来的青年行礼:“世子回来了……”

  李录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扶住她一只手臂,似随口问:“婉儿方才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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