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十二)
六月下旬,天气最热的时候,京城下了一场暴雨,驱散了令人烦躁的暑气。
侍书站在窗前,一丝丝潮气和尘土气钻进她的鼻尖。大雨飞不进她的窗子来,只在院子里飞速地积成水洼,都来不及通过暗渠流出去。
这种天气,没有意外情况的话,连最低等的伯府下人也不会被派活计。但此时,瓢泼大雨中,却跪着一个正在受罚的人。她被淋得昏昏欲倒,半扇膝盖没在水中,衣服紧贴着来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显出骨头的身体,伶仃瘦苦。
夫人过门其实不久,满打满算还不足四月,但从这院子里面被抬出去的人,却已经有好几个了。这一个,可能也快了。
她是不是应该觉得安慰,尤姨娘和这个名叫九儿的,明显比之前的灵姨娘等人能撑了。
侍书苦笑了一下,视线挪到灰蒙蒙的天空上。
夫人是彻底不打算用她了。她如今住的是大丫鬟的屋子,整日里却不知该干些什么。主子们的卧房,甚至正侧厅,她也已经有一月多没曾进去了。
这几日温度降得厉害,侍书轻轻晃了晃胀痛的头,咳嗽了两声,没有关窗子,就回到床上躺下。
夫人和康宁伯在一起,凉溪和侍画候在门外,一个下午,也没等到什么吩咐。房间里那夫妻二人安安静静的。
因为之前的意外烫伤,康宁伯尝到了主动的好处。如今死皮赖脸地赖在房中不走,虽然过几天还是会找新人,但大多数日子是陪在夫人这里。
夫人不愿与他多说话,摆上冷脸又没有用,最后只得装作瞧不见。她做她的事,任由康宁伯在房中,爱干什么干什么。
侍画和凉溪也不说话,她二人站着的位置,只要走到窗边推开窗,就能看见跪在雨中的受难者。
窗子没开,侍画却总是心不在焉地往那边张望。
主子狠心,这些丫鬟却是一个比一个善良。凉溪到主母院中这段时间,人物形象已经设立了起来,总之就是谁也比不过她心好。
侍画都在担心外头的九儿,凉溪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偷偷打开窗瞧了一眼,凉溪不仅看见了九儿,还看见康宁伯身边的应侍卫,关住了侍书房间的窗子,从里面。
“侍书姑娘也不知怎样了?”凉溪念叨了一句。
侍画闻言,幽幽而叹。
侍书昨天着了凉,晚上就起了高烧,人给烧得迷迷糊糊的。她过去看望的时候,听见侍书嘴巴里总是含含糊糊地叫着夫人。
侍书真的是最关心夫人的人了。只是……
即使她已经病成了那个样子,夫人也没有过去看她一眼。就在一个院子里,不过走几步的功夫而已,夫人就是不愿过去。
明明,她已经禀告了的……
侍画隐隐地有些寒心。不过所幸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中午时,侍书已经能起床,还用了些清粥淡菜。
“要不姑娘在这儿守着,我去瞧瞧?我刚才怎么看见侍书姑娘的窗子没有关。”
“是吗?”
知道凉溪是关心侍书和跪在雨中的人,侍画也并不去检验她这话的真假,轻易就点头放凉溪走了。只说夫人若是有吩咐,她来就行。
凉溪悄悄出去,很没有眼力见,在房间里可能不止有一个人的时候,敲响了侍书的房门。
“侍书姑娘。”
凉溪叫了一声,还贴心地给了里头人反应的时间,在门口站了站。
“方姨娘来了!你……你快出去!”
房间里。
侍书瞪着面前这个三不五时就钻到自己房间里的人,急得脸都红了。
偏偏应侍卫慢条斯理的,这时候竟然还显得没有精神。
“她将房门堵住了,你要我从哪里出去?”
侍书吐槽道:“你什么时候走过门?从窗子翻出去!”
应侍卫一乐,见侍书急昏了头,笑道:“窗子和门开在同一边,我翻出去,她不是也看到了?”
侍书微愣,捂住额头丢脸到不愿再说话了。
凉溪在外头,自然听到房间里的声音。到底是主仆,应侍卫和他主子康宁伯,连发狗粮的时机都把握得差不多。
凉溪撇了撇嘴,她也不愿意站在会被雨淋到的地方,这就推开门进去了。
见应侍卫没有丝毫没有不自在地站在门边,凉溪避讳地半抬着袖子福了福身。
应侍卫一点不欢迎凉溪的到来,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把空间让给两个女的,自己出去到穿堂里候着。
侍画看到他,抿着嘴打趣地笑了笑。想凉溪这次怕是尴尬,本来只是好意,结果好巧不巧地跑过去拆散了这对儿。
康宁伯大概是有将侍书和自己的亲信凑一对的心思的。从他每一次来这院子,都不让应侍卫跟在自己身边,要他爱去哪里去哪里,便可见一斑。
夫人看出这点意思,也不反对,她早已不管侍书的任何事了。至于侍书姐姐,她瞧着,她应当是愿意的。
凉溪的的确确是尴尬,侍书坐在床边,也红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半晌,听见应侍卫走远了后,凉溪才咳嗽了一声,道。
“倒是我来的不巧了……姑娘可莫怪!”
“姨娘~”侍书红着脸嗔了一句,一半撒娇一半恼火。
凉溪笑了笑,不再逗她了。问她药有没有吃,身体舒不舒服。
“快到晚饭的时候了,姑娘想吃些什么?”
侍书倒是也不客气,说了两样淡口的菜。凉溪一边记下来,见她还在咳嗽,便倒了水给她端过去。
门窗外只有大雨,侍画暂时不会过来,她不会让夫人身边空着没使唤的人。侍棋侍琴在侧厅有一处地方,白日里,她们在那里管着府中事务,听下人们报禀,有时甚至夜里就住在那里。
现在,两边隔壁都没有人。别的下人们看到在门外挂着的雨披,就不会进来,应侍卫也不会再回来。从现在到晚饭,还有半个时辰过些,她跟侍书随便说说话,聊的时间略微长了些,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
跟侍画谈过天之后,凉溪知道了,她们四个大丫鬟里头,以前就数侍书跟夫人最为亲厚。
一口水下肚,侍书也不知道凉溪端来的水怎么这么好喝。嗓子里的燥痛平息了许多,她听凉溪的话,脱了鞋又躺回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地与她讲些闲话,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些恍惚,只听见凉溪道。
“头还是很痛吗?我来给你按一按吧……唉,姑娘病成这个样子,夫人……夫人其实关心得很。你可没有在心里恼了夫人吧?”
这就是凉溪平日在主母院子里说话的风格。她总是和和气气,也想要大家都和和气气。明眼人谁都能看到,侍书早就不是夫人面前的红人了。现在也就只有凉溪,还能睁着眼睛说出这些安慰人的瞎话来。
听侍画说,方姨娘最好相处了,心地也着实善良。如果不是有她在背地里周旋,尤姨娘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再有,方姨娘手上的按摩功夫实在是高。夫人越变越糟的脾气,每次被她随手按一按,神色就能平和许多。
头痛确实有些缓解,侍书越发昏昏沉沉的。听凉溪说夫人其实很关心她,她也不知道打哪里横生一股子委屈,像小孩子一般模样地道。
“姨娘莫要哄我了。夫人哪里还管我的死活?她早就不是我的小姐了。她……”
“可不要这么说!可不要这么说!你们有多少年的主仆情分呢!夫人怎么可能就不管你了?”
“她若是管我,若是还念着一点点往日里的情分,就不会说要让我回尚书府的话!”最是稳重的侍书今日却变得极容易激动,凉溪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她的情绪。等她慢慢平复下来后,听她有时语无伦次,有时又逻辑顺序严明的回忆着她们主仆的过往。
夫人不仅仅是脾气变坏了,照侍书的话,自从撞了柱子之后,她书也不看了,也不再弹琴作画,连最喜欢的棋盘都不再碰了。
之前在尚书府里的时候,整日就是发呆。清醒过来时,便是无尽的惶恐,还有埋怨和哭泣。除了这些,她便是不能少的吃饭睡觉。
她的小姐,以前是那么透彻慈悲的人儿。一个柱子,撞得她连脾性都换了。
本来,侍书一直觉得,小姐是绝对不会为自己的婚事而如此反应激烈的。她心里放的人很多,放的事情也很多,对于自己的未来,有时着实没细心想过。
接到圣旨之后,小姐竟然会去撞柱子寻死。这已经在侍书的预料之外了。撞柱之后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更是让她难以理解,也不愿接受。
侍书说起从前的顾大小姐,简直有数不尽的赞美之词。凉溪不止一次地打断或是引开她的话,她还要把控着时间。让侍书说一会儿之后,就得让她休息了。否则吃晚饭的时候,侍书肯定会被叫醒。万一她留下什么感觉,那便大大的不妙。
听她讲了很多,其实最终只不过是说出了一句话。
那就是,顾大小姐和从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侍书经常会自我安慰地想:说不定现在的这个,根本就不是她敬仰的小姐。
既然不是,她便不需要那么难过。
从侍书的口中,凉溪知道了许多顾大小姐从前的琐碎细事。眼看着时间快差不多,她便打算结束这段谈话。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是侍书的美好回忆,对凉溪却没有多大的用处。
跟侍书谈了这一番,凉溪的收获,其实与前几天催眠侍画的时候,没有相差多少。
她们只知道夫人变了,寻死之后就变了,却也不知她们的夫人到底变成谁了。
凉溪就想知道她们不知道的,所以还是得问夫人。可是现在,康宁伯恨不得一天到晚地粘在夫人身边,她更不好动手了。
真是的!府里那么多的女人,现在还在天天往里面接,真不知他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
早知道以前就早早地下手了!
凉溪在心里吐槽着,其实有些后悔,她开始结束谈话。
“好了,不要委屈了!你可是夫人最喜欢,最信重的侍书呢!夫人还让我们留意着应侍卫,她心里当然还是记挂着你的!”
应侍卫不过是凉溪随口一提,她才没有那个兴致去探索别人的小儿女心思。不过是话说到这里了,她既然要证明夫人还是挺关心侍书的,当然是要拿出证据了。应侍卫不过是她当下想到的而已。
谁让那人刚才就在这里呢?
凉溪想着等侍书醒来之后,她该扯什么。谁料,她只不过是说了应侍卫那三个字,侍书的神情却立刻就变了。
贴在她后背上的那张符,从中间咔得一声裂开。
凉溪一惊,额头瞬间冒满冷汗。急急忙忙地又补了一张,才没有让侍书当下就清醒过来。
有这么喜欢的吗?连问都不能问一句的吗?
凉溪抹了抹汗,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侍书的神情实在是很冷凝郑重。
抿了抿嘴,反正换上了新的符,反正侍书一下子挣扎不开,凉溪便问道。
“你可是真的喜欢应侍卫?”
侍书眉头紧皱,似乎很挣扎。但她越挣扎,凉溪就觉得她要说出的话越重要。紧紧地盯着侍书,凉溪又问了一遍。
“你可是真的喜欢应侍卫?”
侍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看起来很迷茫。即便是在现在这种必须得说真话的情况下,她也一时间不知道该给凉溪什么样的答案。
她大概是真的无法分辨。
不过很快,凉溪没有等多久。她就看见侍书摇了摇头,很艰难的,却也仍然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只是老爷说夫人指望不上,要我多注意伯府一些。”
“注意伯府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老爷的意思,应该是康宁伯的真实身份吧。”
凉溪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她问道。
“那你觉得,康宁伯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呢?”
“我……我觉得……”
她背后的那张符又开始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