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残灯无焰影幢幢(上)
嘶哑而隐忍的低吼压抑着喊出,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掌忽然探到眼前,她一怔。
“姐姐。”葬月清澈温软的呼唤蓦地自耳畔响起,她身子陡震,猛抬起头,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身前,正带着一脸温纯的笑意伸手与她,仿佛幼年时一同嬉戏,她不慎弄痛她时一般的神情。
“葬月……”若不是周遭浓浓的邪气清楚的提醒着她葬月早已不是当年膝下承欢的童稚幼妹,她几乎便要伸出手去,抚上她苍白消瘦的面庞,好好疼惜她照看她。邪气刺痛着她的皮肤,她闭上眼,将心头顿生的柔软硬生生地给逼了回去。“走开!”
鸦羽般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两道阴恻恻的光影,葬月一双绿瞳眸光流转不定,忽而望向她身侧的瑶琴。“姐姐,葬月很喜欢你的琴。”
她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盏寒光凛凛的瑶琴,伏羲琴,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葬月从小就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这琴却完全不能接纳葬月的触碰。记得当年才刚七岁的葬月因为好奇,乘母亲不备抚了一把,登时便被弹出几丈远,呕了一地的血,跟着卧床足足三月才算将养了回来。她也曾问过母亲为何这琴会如此排斥葬月,母亲却始终不曾告诉她因由,只是眼底眉间清晰的忧伤,年年流转。现如今她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了,却是在面对这样令她痛彻肺腑的伤害之后……
她重重地喘气,几乎以感觉到身上的伤口一道道逐渐撕裂开来的炙热痛感,那些缓缓流出的暗色血液浓腻的血腥味让她一阵眩晕。她勉力伸手按住琴身,“不要碰它!”望着她幽深的墨绿色眼瞳,她冷冷轻哂,“你不配。”
“姐姐其实是担心我会被伏羲琴反噬罢?”葬月眯了双眼,“尽管我如此地背叛姐姐,你仍是对我下不了狠心呢。”她忽然拂开衣袂在她身侧坐下,望着她重创之下惨白如雪的面庞,那秀气的眉头因为剧痛而深深地蹙着,明明是想要摆出愤恨而不屑的模样,却在对着她时总能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儿柔软的情绪。她喃喃开口:“姐姐的心,真是干净的没有一丝*,没有半点瑕疵。不过真是遗憾啊,这样纯净的心脏,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她静静回望着她,她的眼瞳亮如漆玉,仿佛暗夜中的月光,清幽旖旎,没有半分不安与烦躁,反而是无边的沉静与释然。
她仿佛被她的眼神刺痛了,快速转开了脸。“其实女娲石根本救不了娘。”她有些尖锐地开口,语气中含了一丝恶意的嘲讽。“女娲后裔没有轮回,一身死,万事空,除非盘古在世,否则谁也救不了她。”
“女娲石的结界只有你才能打开。”望着她陡然间惨白的面色,她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丝游离在刺痛边缘的淋漓快意。“我故意放出风声,女娲石以令天人五衰的娘死而复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去。”
她猝然睁大了双眼,满脸的悲痛与不敢置信,“你竟然骗我!你骗我?!”
“那又如何?”面对酹月声嘶力竭的呼喊指责,葬月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只是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而你,竟然也随随便便地就信了。呵,姐姐,你还真的是很信任我啊。”
“葬月!”酹月一口急怒梗在喉中,几乎岔了气去,惊怒这下又是一阵猛咳,星星点点的血渍沾上了唇角,手背,瞧去极是狼狈。“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坏,啊?怎么会变得这么有心机——这么坏?!”她痛,她真的痛,她没法不痛,即便是时隔三年的今日她也仍旧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那年意外失踪的妹妹葬月会突然变成了妖蛇族的公主,处处与她为难,处处与人子为难!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葬月并没有失去记忆,她仍是认得自己,认得自己是她的姐姐,是为什么她明知自己是她的姐姐还要这样处处陷害自己,危害人间?从前那个总是依偎在她身旁,温温软软地一声声喊着她姐姐的妹妹哪里去了?还是说,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葬月,只是长着一张与葬月一模一样的脸而已?
“你说,我坏?”葬月口唇微微一动,眼底略略浮上了一丝茫然。她来回踱着步子。“那谁好?那个九凤子吗?他有多好?你一个人跑进画壁之森来送死,怎么没见他来救你?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取出了女娲石提前终结这一场无聊的试炼——”她话音未落,声音却蓦地嘎然而止,倏然抬头望向远方,目中一道戾色急闪而过。
“酹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清朗而透着明晰的惊慌。跟着一阵属于神子的赤阳之气疾扑而来。凤池吟?!酹月本已惨白如纸的脸上更是彷如被抽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不,不能让凤池吟现葬月,千万不能!神妖素不两立,以凤池吟的神格修为倘若要取葬月性命,根本易如反掌!
“呵,那个男人来了呢。”葬月藏在宽袖中的手掌攥了起来。“告诉他女娲石就在我的手中,姐姐,你马上就能如愿以偿。”
酹月拼命抬起手臂撑地想要爬起身来,然而早已透支的身体却已经破败如风中之烛,别说是爬起身来,就算是稍微大口呼吸,胸口都是彷如一阵阵铁砂子在研磨着的钝痛。指尖深深地埋入了湿土中,她沙哑低喊:“你走!”用尽体内最后一点神气聚出一片薄薄的结界,将葬月的妖气与自己的神气一起隔离开来,试图拖延凤池吟寻到自己的时间。她知道方才听到凤池吟的那一声呼喊是千里传音,画壁之森是神界所设的介于神界与人界之间的修炼幻界,寻常神子进来其中,只怕一日一夜也绕不出去。纵然凤池吟神格甚高,也断无能在他进入画壁之森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内找到她。
葬月青袍一掠,身子已然站起。她冷冷地俯望着正伏在她脚下,破败如断线木偶一般的酹月,方才她竭尽全力聚出了那个隔离结界,她知道她已耗尽了仅剩的一点神力。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缓缓蔓延,流走,眯眼望她,她眼中的坚持,她的不肯死心,于她,却只觉笑。抬手虚空一抓便将她颓败的身体慢慢拉起,及至缓缓站直,与她四目相对。“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还在假惺惺护我?姐姐,其实我根本没有变,是你变了。”她眸中的冷色愈深浓,五指悬于身前一张一弛,隔空描摹着酹月精致柔美的侧脸弧线,到下颚,到颈项,最后停留在她急促起伏的心口。
“你变了,你忘了你过誓,你用你一世的孤单去交换了这把劳什子的琴……姐姐,毁约的后果你比我清楚。”将身子凑近了几分,近到甚至以看清她瑟瑟抖颤的睫毛,明暗不定的眸光。看到她愤然阖眼听到她哑声怒喊:“我从来没有毁约!”
“……没有吗?”她身子一震,覆在她心口的手掌蓦地使力一握,看到她猝然拧眉痛呼出声,一双幽绿色的眸子渐渐涌上一丝猩红,望着面前那张微微的翕动的苍白的唇,蓦地便生了极深的厌憎情绪。“我今日种种,皆是因你而来,就连我这条命,也是你一滴血一滴血的续下。我们合该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是为什么在你心里,却总还有别的人比我更要重要?”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呵……”她的声音消失在一个类似亲吻的碰触之中。探出的柔软舌尖一点点地将她唇角渗出来的血珠啜入口中,辗转品尝。
“唔——”酹月睁大了双眼,受到意外侵犯的嘴唇本能地紧闭,然而唇上传来的温热而微妙的触觉却让她更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时茫然无措,只觉葬月温软的唇瓣轻轻含住了她的,湿热的舌尖自她唇上细细地描摹,所经之处无不如虫蚋行过,激起一阵战栗与酥麻。葬月……葬月……她听到内心崩塌的声音。到底生了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只是那样的侮辱对你来说还是不够的吗?你连我们最后一点姐妹的情谊也要全部破坏掉吗?心底突生的悲愤霎时转成无比的抗拒,她抬不起手,拼命积聚的气力也只能够让她勉力扭开脸去,沙哑低吼:“走!”
“你很介意?”葬月拧了拧眉,呵呵一笑。“真是抱歉,我以为你早已经习惯了呢!”
“葬月,你——”酹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怒焰燃起,却在对上葬月那双深邃的墨绿色眼瞳时,被她眸中隐隐胶着的苦痛情绪所震动,渐渐消散。“葬月,你……就这么恨我了吗?”声音疲惫而哀伤,透着浓浓的歉疚与无力。“对不起,那次姐姐没能保护好你,你在妖蛇族一定吃了不少苦……对不起,葬月,姐姐在找你,姐姐一直在找你,这三年来姐姐找遍了所有有妖蛇族出没的地方,是一直都找不到你!葬月,姐姐从来没有放弃你,姐姐一直在找你!”
“那又如何?”眼睁睁瞧着失了法力依托的酹月身子一晃,慢慢摔倒下去,葬月长眉微挑,下颚扬成一种睥睨的弧度。眸光若远若近地定格在了远方,目色忽转沉敛。酹月设下的结界已经越来越淡,而凤池吟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神子气息也愈强烈起来,他应当就在左近了。
“女娲石我拿走了,姐姐如果想要的话,就来焚月城见我罢!”话音传来的同时她的身子已然急剧后退出数百米之遥,跟着青光暴涨,片刻后,杳无影踪。
“葬……月!”酹月嘶声大喊,而远处一点青影却转瞬即逝。她勉力昂起的身子又重重摔回了泥地上,正拼命喘着气,蓦地——
“酹月!”凤池吟疾步飞奔而来,顾不得追究那转瞬即逝的浓烈妖气,一把将朝曦弓抛在一边,倾身将她扶了起来。那软瘫的身体甫一搂入怀中登时令他乱了分寸,“酹月!”
她缓缓睁眼,望着面前玉带雪袍的俊逸男子,周遭笼罩着令人莫名心安的气息,而那额间火红的一道天火刻印,清晰昭示着他的神格。
九凤之子,扶桑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少主,凤池吟。
他见她醒了,起身便将她打横抱起,紧随其后而来的黄衫少女俯身捡起朝曦弓,恭敬地捧在怀中。
“凤池吟,”她被迫枕在他温热的心口,低低开口,“你……为何要来。”他不会不知道,非试炼者擅闯画壁之森会被天帝褫夺神格,纵然他贵为九凤皇子,只怕也是难逃苛责。
没有回答,只是环抱住她身子的手臂蓦地收紧,他突然拈了行云诀,拔地而起。
察觉他要将她强行带走的意图,她淡然一笑,“破坏试炼的规矩,这不像你的作风呵。”
“……闭嘴。”面对着怀中重伤女子刻意的挑衅,他微微蹙眉,感觉到愈来愈多浓腻的鲜血浸染到自己的身上,他虽然极力自持,然而身躯仍是不受控制的僵了起来。
她望着身下急速闪逝的风景,突然开口:“停下。”
他不肯止住前行之势,只静静地望着她。“我以为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他的手臂蓦地加重了力道,似在宣告,亦似在坚持着什么。“扶桑山中的化生池,以为你续命。”
她淡淡一笑,突然蓄力推开他,跟着身子一翻,转眼便穿过厚厚的云层向下摔去。
“酹月!”凤池吟失声惊呼,本能地便伸手去拉,跟着俯身坠了下去,终于在半空中抓住了她纤细的足踝。冰凉的触感甫一入手便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心惊胆颤,身子急俯而下,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你想死么!”极度惊慌之下,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疾厉了起来。
她轻笑,纤细的手指悠悠指向下方一处雾霭弥漫的山头,语声如泠。“那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处。”
“胡说。”他蹙眉,很是不以为然,“我不会让你死。”
她仍是轻笑,面上淡淡的忧伤缓缓随风而逝,眼底却渐渐释然了起来。她的手掌攀上他宽厚的肩膀,一片雪色中,那两抹白皙仿佛深深融了进去,再难分辨。他低头看她,素裙黑在疾风中猎猎飞扬,他只觉颊上一阵微痒,轻而柔,侧目望去,却是两人的丝不知何时竟纠缠在了一起。
他的,她的,白如银雪,又黑如永夜,夜色中如裂锦铺陈,泛着细碎的柔光,旖旎纠缠带来微妙的温润触感,无端缠绵,缱绻自生。
这白到了极致与黑到了极致的纠缠,似是对立,却又似是和谐。他不禁看呆了眼,不提防她抵在他肩上的双掌同时使力,再次成功的推开他的身子,转而翻落下去。
云雾茫茫的半空之中,她如瀑的青丝被疾风吹动裹住了纤弱的身子,她在仰面摔去的瞬间甚至向他绽出了一抹清冽的笑意。被血水染透的群裳猎猎飞扬,她空谷幽兰的风姿映入眼中,竟而化作血色的一株曼珠沙华,令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心中一处绵软破土而出,开枝散叶,长出名为疼痛的果实。只恨不能代她痛,代她苦,只恨不能代她扛下这命中注定的劫,让她完璧无缺,让她净无瑕秽。
不及多想,他再次俯身追了下去。无边无际的雾霭默默笼罩着寂夜的山头。他知道这山,天台山,女娲圣地,原是散仙羽化登仙的极佳去处。望着她踉跄而行,素白纤细的足背踩过凹凸不平的泥地,留下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足印,及至那身影在绕过一株参天古树后猝然加快了脚步,他几乎是瞬间压下了云头,收诀落地。
她远远地立在山巅,伸手扶着一棵参天老树望着身前一大片连绵的坟冢出神,连他何时走到她身后她都恍然不知。他走到她身侧,只见一块散着浓浓瑞气的青石碑正稳稳伫立。
女巫魂兮,灵游林兮;
守我家兮,老祖尸兮。
万年睡兮,帝俊生兮;
子炅鸷兮,祖羲和兮。
行人安兮,神赐福兮。
他突然生了极度不安的心思,声音也不由得疾厉了几分。“跟我走!”她身上绵延一片的血污让他触目心惊,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让他心中隐痛不已,“有什么事也不比治伤重要!”
酹月没有转身看他,怔怔站了片刻,她蓦地上前走入那连绵的坟冢之中,在其中一个墓草尚青的坟冢旁站了片刻,跪坐了下去。“娘。”她轻声喊了喊,歪过身子靠在了那青石碑上,手指缓缓抚摸摩挲着那清隽的一行碑刻。
只是干干净净的两个字。云霓。
淖离也跟着降下云头落在山巅,凤池吟抱着酹月走得飞快,饶是她拼了命的追赶,也是万万赶不上的。好容易见到凤池吟的身影,她忙抱着朝曦弓追了上去。“主人!”
话音甫落,便见一只黛蓝色的巨鸟振翅而来,拨散了大片雾霭,然而左翅却仿佛受有隐伤,身体也颇有些不得平衡。那巨鸟在古柏森森的山头盘旋了一圈,蓦地俯身急冲而下。蓝光顿闪,一个黛蓝色衣裳的少女足下一顿,略一踉跄过后便直直向着酹月奔了过去。“主人!”
凤池吟认得那少女,她乃是生于弱水之上的夜孙鸟,本为妖兽,却被女娲娘娘降服而甘愿跟随其后潜心修炼。从此成为女娲一族的守护,毕生以主仆相称,断无二心,生死相随。
女娲一族虽为神子,然而自五千年前的神魔之战后便一直居于人界,毕生以守护人子为己任。传言是为昔年在伏羲大帝与神农主导的那一场神魔大战之中,女娲娘娘为庇护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子以及浅末道行的小妖兽炼石补天,斩巨龟之足立地而触怒大帝,以兄长之格褫夺了女娲娘娘的神格,从此不能再返回天庭,只能居于人界。神子动辄则有上万年生命不必受轮回之苦,女娲娘娘虽被贬斥落凡,却仍是神子之身,想来伏羲大帝对她亦只是稍作惩罚,并未当真将她逼入绝境。然而女娲娘娘却因久居人间而沾染了情爱之欲,与人子结合,珠胎暗结。此举更是大大触怒大帝,一怒之下为女娲一族赐下了如斯的宿命——倘若一直心明如镜,寡欲无为,只潜心问道,那么便如所有神子一般避轮回之苦,修炼永生。然而若是凡心暗动,与人子苟合甚而珠胎暗结,则自胎儿降生之日起,逢月破之日便要受噬骨钻心之痛,且灵力不能传授,只能继承,幼女长成之日,便是上任女娲天人五衰之时。
并且,女娲一族为大地之母,生于大地,归于大地,一身死而万事空,永无轮回。
女娲一族始终一脉单传,且所诞只为女婴,然而不知为何上任女娲却诞育了两个女儿,此事一出,六界皆惊,早有传言伏羲大帝昔日预言,倘或女娲一族一脉诞生两位后人,则其一必为乱世祸水,六界众道,人人得而诛之。上任女娲为了保全女儿,一直避世而居,然而却仍是躲不开这命中注定的结局。她将整个担子移附在了酹月的身上,却终究不能保全另一个女儿,葬月。
如今六道之中无人不知葬月便是数千年前大帝所预言之乱世祸水,容之则搅乱苍生,打破神鬼妖道。为求净世,对此祸水,人人……得而诛之。他虽无功利之心,却也有苍生之爱,数次几欲击破祸水妖心,却总在最后关头受制于一人的决绝而无从下手。
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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