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出逃的“东西”

  小店的雕花大木门紧闭着,烛火依然在跳动。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即使没有风也时常会忽肥忽瘦,忽然吐出细长的火舌,又忽然蜷缩成豌豆粒大小的一团。叶孤舟从没见巫小婵为这店里的烛火添过灯油,但这灯从来没有熄灭过,也不知它们这样不知疲倦地燃烧已有多少年——啊不!在这里,时间这个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他在找一个东西。在巫小婵去林家之前,在荆川中学那栋楼前,巫小婵盯着地上未干的血迹,突然对他说:“小舟,帮我回店里取个东西。”“青布包袱,青布包袱…”他不住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在一个个货架间急步搜寻着。

  巫小婵说那东西她也记不清楚是放在哪儿的,只记得是在一个青布包袱里。“必要时,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她这样说。叶孤舟停住脚步,指尖抚摸着右手腕上的手链,终于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自己所看不到的是,此时他的一双眼睛已经完全变成墨绿色,而他的整张脸,也因为这眼睛一瞬间变得无比邪佞。视线里一排排货架往后退,像是一个人坐在火车上透过车窗所看到的景象。因为速度太快,他甚至没法看清那些货架上摆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他从来没有走到过这个小店的尽头,他也不知道这个小店到底有没有尽头。巫小婵说过:“小店并不是只有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大,它只会向有缘人露出它应该被看到的一面,而另外的千千万万面,它从来不屑于跟人透露。所以,‘时光’的每位客人看到的小店都是不一样的。”现在,叶孤舟通过这双眼睛窥探着“时光”隐秘的千千万万面,虽然只是走马观花一般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这仍然足以让他心颤。这一个存在于时间之中而又在时间之外、徘徊于空间之中而又在空间尽头的小店——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呢?它要用多少个万年来等待那些所谓的有缘人的出现?

  突然,在一个角落,他看到一个软软地趴在地上的东西。那里没有烛火,他“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然而他真正走近那东西却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至少感觉上是这样。小店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而慷慨地向他显露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似乎只迈过几步路,就已经站在那个东西面前。随着“噗”、“噗”、“噗”的轻响,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这才看到,这里的每一个货架的每一个格子都搁着一盏油灯,像是用青铜浇铸成的,灯火中浮动着铜绿的光。每一盏灯都是一只手的形状,火焰在手掌心里燃烧,仅有的一点儿灯油淌在掌心里,亮得一捧捧都是黑。

  灯火燃起来,他便也在同时看清脚边的东西,软软的,趴在地上——一个青布包袱。担忧着巫小婵现在的境况,他不等打开来看看就一把抡起它挎在肩上,急步离开。灯火一盏盏熄灭,一阵无甚变化的“噗”、“噗”、“噗”的声音这时听在耳中却要可爱得多。

  叶孤舟走到雕花的大木门之前,突然顿住脚步,他似乎看到一个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隐约间,有一个短短的影子扑在地上,随着跳动的火焰扭曲着黑色的身子。他不禁一阵后怕,这个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察觉到?

  叶孤舟捏紧身上的包袱,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那个东西渐渐在他眼里显出全貌来——这是一个不及桌腿子高的“小人”,之所以说它是人,是因为他隐约能看出它头和身体的轮廓。这个矮矮的、小小的人像一个标点符号似的站在他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全身都裹在黑布里,一个夸张的兜帽从它头顶搭下来,连脸也遮在黑布之后。他和它就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良久,就在他准备开口试探试探时,这个小东西突然朝他跑过来。叶孤舟急于躲闪,不料它竟然径直撞开雕花大木门,一瞬间窜得没影儿。待到叶孤舟追出去时,那东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你见过吗?”“没见过。”“是新人吧…”“管那么多干嘛,走,咱们去斗场,听说艳鬼大人要亲自上场,教训教训前几天那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小子。”两个女人对着叶孤舟叽叽喳喳这么说一阵,然后就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肢,妖妖绕绕地离开,没再管这个新面孔。

  叶孤舟看看自己的身后,有一道半敞开的门,他想自己应该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看刚刚那两个女人的穿着,不是太奇怪——应该还是在自己的世界吧。可是,这到底是哪儿?那个从店里跑出来的东西呢?脚边有什么东西,叶孤舟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张人民币,一张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崭新的人名币。他从来不知道一张人民币能够拥有这样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张人民币而高兴过,差点儿就想拍拍胸脯,再长舒一口气,然后庆幸地来一句:“还好还好…”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

  叶孤舟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把这张人民币一叠一叠又一叠,使它成为一个接近黄金分割的小长方形,然后随手揣进自己兜儿里、这个动作并非说明他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只是这里并找不到警察叔叔可以上交。而且,他隐隐觉得这张人民币出现在这里很不合情理,说不定它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东西是从小店里跑出来的,这件事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必须把它找回来。至于其他的,只能暂时搁置。连叶孤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前后心态如何会有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刚才他还一心只想着尽快回到巫小婵身边,而他现在却一心只想着找回那东西,别的什么——即使是在他心里第一位的巫小婵——都抛在脑后。

  走出自己刚刚待过的地方,叶孤舟发现这里是一片平坦得有些过分的“空地”,自己出来的地方正是这片“空地”上唯一的“建筑物”——一个丘形的山洞。洞口有一块简陋的木板,木板上面刻画着两个歪七扭八的符号。自己所见之处空无一人,但隐隐有喧哗声从下方传来——的确是下方,这片“空地”是凌空的。他走到“空地”边缘。一排白色的栅栏把这里围成一个圈,圈儿的缺口处有一道道滑索,倾斜着往下方延伸。滑索尾端扎进这片“空地”下面的“空地”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建筑——他这样想。

  叶孤舟单手拉住滑环,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肩上的包袱,顺着滑索往下滑行。滑行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于是他能很从容地观察这“下层空地”上的景象。它的确是一层平坦的“空地”,然而又不是“空地”。这里更像是一个集市,一个个小摊位没什么规律、杂乱地摆在这里,粗略一看竟然不下百个。摊位或简或繁——简的只有一块布,拉拉扯扯四角平铺在地上,上面摆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繁的有几层高摆满东西的货柜,有木车、房子,不过房子也只是装饰性的,它本质上也只是一个货柜。摊主模样的人有的气定神闲、席地而坐,有的跷着腿坐在根小板凳上,有的正跟买东西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时指指自己摊上的东西,一脸的理所当然。叶孤舟猜应该说的是“我这可是好货,你到哪儿还能找到我这儿这么好的东西?这点儿钱怎么够”之类的。

  他摸摸自己全身上下的兜儿,没带钱——仅有的一张人民币还是捡来的,这肯定不能用。于是叶孤舟只能继续往“下一层”走。这层“空地”跟“上一层”一样,周围一圈儿的白色小栅栏,一道道滑索倾斜着伸到下方。他顺着滑索往下滑,不无意外的,是跟“上一层”一样的“集市”,唯一不同的只是地方更大一些,小摊小贩更多一些,更…高级些——是的,更高级些。用这个词形容再合适不过。他放眼周边,不出所料——一圈儿白色小栅栏。叶孤舟没有犹豫,继续往下滑。如此一共滑过九层,他才真正站在地上。没有白色小栅栏,也没有滑索,这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很巧的,他竟再次看见那两个女人。

  “喂!你是新来的吧?”其中一个问他。他如实回答:“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另一个说:“你可真幸运,第一次来就碰到这么好的事儿。”叶孤舟提提滑到膀子上的包袱,把它重新挂回肩上。他故作惊讶地问:“什么好事儿?”“十年难得一遇,‘大人’亲自主斗。姐姐看你顺眼,心情好,请你看一回,以后你就会感受到这到底是有多么难得。跟我走吧?”这颇像人贩子拐小孩子时说的话——小朋友,跟叔叔走吧,叔叔给你棒棒糖…不过叶孤舟不是小孩子,而她们也并没有棒棒糖。

  叶孤舟跟着两人来到一个“山洞“前——至少在外表上这东西就是个山洞。山洞口站着一个男孩子,黑裤白衬衣,戴着双白手套,脸上挂着礼貌的笑。这二人似乎跟男孩儿很熟络,很是夸张地拍拍他的肩膀:“十八少,看见你一回不容易啊。怎么,在这儿体验平民生活呢?”男孩子礼貌的笑容立刻就要挂不住,哭丧着一张脸,说:“可别在这儿打趣我。这是被罚的,当门童,赔笑三天,无报酬。”“肯定是你自己闯的祸,本事不大还逞能,能怪谁?”两人说完就要往里走,男孩儿却一把把她们拦住:“买票。”两个女人无可奈何地停住脚,其中一个一边掏钱一边问:“多少?”男孩子看看叶孤舟,然后说:“一人五百,三个人,一千五。”女人瞪大眼睛:“一千五?抢钱啊?”“祖宗!也不看看上场的是谁,这个价钱还是内部价,外面来的那些人,至少是这个数儿——”他十根手指伸得笔直,在几人面前晃晃。然后一摊手,明摆着就是两个字——拿钱。

  叶孤舟看到,女人取出三张纸币来——每一张的面值都是五百,放到男孩儿手里。男孩儿手一摆,三张纸币顿时消失不见。“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哦,就来。”叶孤舟跟着两个女人往里走。

  这真真切切是个山洞,洞壁上甚至还留有刀斫斧凿的原始痕迹,只是不知年代如何。慢慢往里走时,声音也渐渐喧哗起来,身后的光一点点变暗,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渐渐深入的缘故,但回头看时,才发现是一道石门缓缓落下来堵住洞口。戴着白手套的“十八少”背着手沾在洞外,逆着光冲他礼貌地微笑。石门渐渐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睛、唇齿、下巴、肩膀、然后是手、脚,最后连仅余的一线光也被阻隔在外面。这时,叶孤舟隐隐感到不安,然而此刻境地他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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