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这位老教师就是他们要找的王东!

  苏达绿第一眼就确认了这点。见到王东,她就像见到三十年以后的陆十一,这两个人不光貌像,而且神似。之前,苏达绿从来不相信从来不相干的两个人,会相像到这种程度。她想起当前有个电视节目:明星模仿秀,是一些外貌跟明星相似的人模仿明星秀才艺的节目。如果王东是明星,陆十一说不定也就火了。

  而陆十一见到王东,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跟自己实在太像了。薛红说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就像见到王东,刘伟也因为在电视看到自己而分神出了车祸,看来他们都所言不假。

  想到这里,陆十一不由得看了一眼苏达绿。苏达绿向他点点头,分明是说,没错,确实很像。两个人同时笑了。

  终于到了下课时间,学生们欢叫着跑出教室。这些孩子衣衫过时,但朝气蓬勃、顽皮可爱的样子,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孩子逊色。孩子们看见陌生的苏达绿和陆十一,一个个都放轻了步子,神情也腼腆起来。有一个学生飞快地跑去告诉老教师:“老师老师,门口有两个城里的客人!”

  低头忙着收拾资料的老教师这才注意到教室门口的两个人。苏达绿和陆十一迎着走过来。苏达绿微笑着问道:“是王东老师吗?我们是受薛红的委托来的!”

  “薛红……你们认识薛红?!”听到这个名字,老教师愣住了,他两眼发直,好像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停止了活动,眼神一下子变得迷茫,眼睛也慢慢变得湿润。

  这种反应,苏达绿和陆十一早就预料到了,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强烈。他们也不禁心里发酸,同时,又涌起担心甚至恐惧:老教师的神经,能够经受住这种强烈刺激吗?

  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初恋情人的剧情,在很多电视电影里都有过,很多明星大腕都曾演绎,基本上都是一副瞪大眼睛、惊喜若狂的样子。那时,他们都认为王东也会是这种表情。但此时,苏达绿和陆十一明显感觉到,那些明星大腕的表演都是那么装腔作势、苍白无力。和他们比起来,王东老师此时的表现才叫真正的震撼人心,这种感觉,任何再强大的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

  “您就是王东老师吧?”陆十一清了清嗓子,既是确认也是提醒。

  “哦,是是是,我就是王东。”王东似乎清醒过来。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说道:“跟我来。”

  他把苏达绿和陆十一带到教室旁边的小屋里,说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再等一下,我还有一节课才能放学。”

  “没关系,我们找到您就好了!”苏达绿心情放松。确实,找到王东,他们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王东又给每人倒了一杯水,匆匆出去上课了。

  果然如苏达绿和陆十一的猜测,这个小屋就是王东的宿舍。屋子狭小、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单人床,卧具叠的整整齐齐,一床被子已经褪色,有一个地方甚至补了一块补丁;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面摞满了作业本;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像下面是一条主席语录:“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既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主席像下面是几个班级的课程表。屋里还有一个放在架子上的洗脸盆,一条半旧的毛巾搭在脸盆架上,盆里有干干净净的半盆水。最显眼的家具是一排书架,书架的中间放了一台很极其老旧的款式、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电视机。苏达绿好奇地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翻了翻,又放回原处。屋子只有一把椅子,陆十一只好坐在床上,把椅子给苏达绿留出来。

  这里的艰苦条件出乎苏达绿的意料,她没有想到,在滨海市还有这么简陋的学校。刚才见到的学生课桌,其实就是一块块长条木板架在两块石头上,也好像没有凳子,大家都坐在一排排的长凳上。可是陆十一却不以为然,他说:“这也比我小时候的条件强很多!我们那时候的桌椅,都是用石头砌的,教室的窗户都是用塑料布蒙的。就是现在,我们老家仍然没法跟城里的学校比。”

  苏达绿表情凝重,她从小在城里长大,这些贫寒和落后超出了她的经验。

  门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苏达绿走出屋子。她在这所学校里就看到王东一位老师,好像这所小学也只有王东一位教师。王东看着学生一个个的离开学校后,再一一锁上每间教室的门。中间发现有两个学生落单,没有小伙伴一块儿走,他就大声呼叫学生的名字,叫他赶快赶上其他同学一起走。

  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整个学校变得空寂。王东匆匆向这边走来,他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让你们久等了!”

  “没关系!我们找您,是受薛红阿姨委托的,就是想了解一下您的近况。”

  苏达绿开门见山。她刚才跟陆十一商量好了,趁着天还没黑,他们赶末班车回去。否则,看整个简陋的学校,恐怕连他们住的地方都没有。

  王东把椅子让给苏达绿,自己和陆十一王东在床上坐下来。他看着苏达绿、陆十一,毫不隐瞒地说出埋藏在内心深处许久的一个秘密。

  “我一直喜欢薛红。当时,每次我被崔志强他们欺负的时候,就会把目光投向薛红,而每次他的目光都会和薛红相遇。四目相对,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辈子都忘不掉。从那时起,我就从心里打定主意,今生非薛红不娶。”

  “当时我心里也明白,是自己拖累了薛红。在自己被送去劳改的前夕,为了表达对薛红的感激,同时也是表达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我写了一封信,请一直暗中关怀自己的工作组组长刘伟转交给薛红。我自认为自己这次去劳改,生死未卜,如果再向薛红吐露心声,恐怕再无机会。可是,信交给刘伟之后,便石沉大海,我从此再也见过薛红,也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我就在想,我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作多情,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薛红怎么可能看上我一个黑五类!”

  “不过,到了劳改农场,情况远远比自己想象的乐观。当我被押解到这个山村的劳改农场后,只是例行公事的进行了几场批斗会,然后就开始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山村的老支书了解到我的情况,逢年过节都会叫我到家里吃饭。这里的村民淳朴,听说我是高中生,都很尊重我,”

  “后来,村里成立了夜校教识字班,老支书让我去教识字班。我经常在讲台的课桌、还有我的住处门口发现绣花鞋垫、做工精细的布鞋,还有的姑娘塞给我一个包转身就跑,我打开一看,有时绣了花的手绢,有时是几个麦子面煎饼。那时,白面是稀罕东西,麦子面煎饼,过年的时候才烙几个全家人尝尝鲜。老支书告诉我,这是村里的姑娘看上我了,向我表示好感。村里的乡亲也有给做媒的都被我一口回绝了。我的理由是,我是劳改犯,不想耽误姑娘们的前程。其实,是我心里只有薛红,不愿凑合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

  苏达绿开玩笑地插话道:“王老师,恕我直言,您这是标准的一叶障目。

  王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接着继续讲道:“三年后,我平反释放了。回到家里,父母都已经离世。按照邻居的指点,我找到父母的坟,给他们上了香,又重新返回山村。一是无处可去,习惯了山村的宁静平和、与世无争,再就是老支书说村里的学校缺老师,希望我留在村里教书。于是我决定继续留在山村教学。”

  “这期间,我去找过薛红一次,但是我看到薛红和刘伟在一起。刘伟骑着自行车载着薛红出门,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之间默契而亲热。我一眼就明白了,也没再上前去打扰他们,自己一个人直接悄悄返回了山村。”

  “我在这所山村小学一干就是几十年。改革开放以后,政府号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山村小学里仅有的几个老师纷纷跳槽到市里的学校。学校的校长也提前退休到城里开了私立小学,他曾经私下找过我,让我跟着他一起下海到他那里干,还承诺给我股份。但是,山村的孩子需要老师,我要兑现当时对村里老支书的承诺,再说我也没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对类似的邀请都婉言谢绝了。”

  “有一年,老支书亲自带领一帮人给学校修缮房子,不慎从房顶上掉了下来受到了致命的砸伤。弥留之际,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一辈子没有文化,不能再让孩子们没有文化了。这是一件事关子孙后代的大事儿,村里的孩子们就交给你了。’当时,看着老支书期盼的眼神,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年流行一时的一个电影《朝阳沟》里男主角的一句唱词,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我决心在农村干他一百年。’

  “这些年来,山村里的这些孩子成了我唯一的寄托。学校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教师,我却越来越离不开这些山村里的孩子。”

  苏达绿和陆十一聚精会神地听着,随着王东的讲述,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停变换着。

  “**真是把你害苦了,王老师。”苏达绿动情地说道。

  “其实,我倒不这么想。”王东说。“那个时候的情况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自己认为害我的而不是**,而是那些干部子弟,是他们脑袋里的‘老子英雄儿好汉’那种盛气凌人的优越感让整个**变了质。”

  陆十一和苏达绿点头。陆十一说:“我们也听薛红阿姨讲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当时的那个崔志强,现在是本市残联的主席。那个打人的卫兵,这些年来到处拿地搞房地产,现在已经成了本市最大的富翁。还不都是依靠他们老子的势力。尤其是那个卫兵经常野蛮拆迁,民愤极大。”

  王东叹口气:“那些干部子弟,一直都是站在风头浪尖。那个时候,闹事儿闹的最凶的是他们,后来说自己在那个时代受伤最深的是他们,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裕起来的还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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