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家小院

  翌日。第一缕晨曦刚刚在天边出现,千霄便睁开眼睛。她第一时间瞥了一眼对面茶榻上的李潼关。

  被子还在榻上。人已经翻身落在地上。

  千霄无声地披衣而起,静悄悄地拿过贴身长剑,走出门去。经过李潼关身旁时,她用长剑把被褥挑起来,轻轻地盖住李潼关。

  李潼关双目紧闭,眼周乌青,蜷缩着身体。被子盖落的时候,他动了动,等睁开眼的时候,千霄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潼关紧紧地皱着眉头。好奇怪的感觉。以前他特别害怕这个狠心恶毒的女人。自昨晚恍然见了她一眼,心里堵得难受,有股火气烧得他浑身难受,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可恶的是,他在这边辗转反侧,饱受折磨。这女人睡得可踏实。好不容易迷糊入睡片刻,又遇到她给他盖被子。

  李潼关翻了个身。心中一股无名火。

  镇庄的清晨湿漉漉的,和京城大不一般。

  千霄踩在带露珠的小草上,走了一段之后,来到庄外的小山跟前。

  只见一条小山路蜿蜒着到山顶。路上落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铺了薄薄的一层。

  她轻轻走上去。柔软的触感透过鞋底亲吻着她。她脸上没有变化,但眉目间的肃杀气消退了很多。这一身红衣,在山路上越走越远,慢慢地淹没在黄花绿树黑山之间。

  等她走到路的尽头,也是这座山的山顶。一袭白衣正在凝视着东方喷薄欲出的朝阳。

  千霄愣了,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长剑。等看清楚是庄主风尺寄,才稍微松开了剑柄。

  风尺寄听到身后有声响,略略偏过身来,回头看。

  晨曦披在他的身上,完美的侧颜线条在青铜面具的包裹之下,镶了一道朦胧又神圣的光。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他发冠上有些许的水雾感。

  千霄眼神恍惚了片刻,这世上神仙的画像,就是按照风尺寄这种皮囊来描摹的吧?很快地,她的恍惚被风尺寄温和斯文的声音打散。

  “贺捕头,好兴致。”

  简单直接的问候,千霄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嘴角勾起来,画出一道自嘲的笑:“这里视角真好,能把我刚才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

  她上山之前,把镇庄的几间厢房,大小家当,都摸得明明白白。还以为做得很隐秘,想不到,风尺寄已经看得分明。

  风尺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说:“此处风景绝佳。提其他事,就煞风景了。贺捕头既然来了,不如一起等春阳露面?”

  一阵清风缓缓飘过风尺寄的衣袂,裹着他身上独特的香气,抚向千霄。她以为是风里自然的气息,深深地嗅了一口。

  “怪了。我从未来过镇庄,却总觉得这里的人与景,颇有些熟悉。”千霄漫不经心地说,“江南一带,这样的风景是否很寻常,随处可见?”

  风尺寄用极淡的语气说:“风某几乎不离开镇庄和应天府。对江南所知不多。”

  千霄本想套他的话,吃了个闭门羹,她也毫不在意:“如今的天下,你能在应天府独善其身,不问世事。真是幸福。”

  风尺寄转过身来,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千霄浅褐色的瞳孔,语调中笑意浓了:“如今锦夏国四海归一,国力强盛,民生富庶。纵然有些宵小作乱挑衅,偶有天灾饥荒,也不至于不能独善其身呐?”

  千霄被风尺寄直视双眸,却不羞涩。她眉峰一扬,“你认为阿蓝族坚不可摧?”

  风尺寄转过身去,凝视着东方:“这轮不到风某来批评指点。风某只是收收地租,过过日子。”

  千霄点点头:“你身世富贵,绝对不是小地主。若是乡绅豪强,如何能双手干干净净,如你所言,只是收收租?应天府不找你做功课?其他地主不想方设法吞你的地?你每一块地如何划定边界,如何收租,如何定徭役税赋?每个环节每一步都是一块大肥肉,你如果真的不问世事,如何在虎视眈眈中保住你的祖业?”

  风尺寄哈哈一笑:“贺捕头,真是快人快语。风某却不是犯人。祖业营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不聊也罢。如此良辰美景,贺捕头想必也不是来山顶寻我盘问我的。”

  千霄想想也是,自己本是来山顶散散心的。这个风尺寄虽然有些疑点,暂时还不见有实质性的威胁。且放下心,先查清楚妙月的事。

  远处群山半山腰缭绕的云雾翻腾,像大海一样。日出的霞光染红了这片大海。

  大海落在风尺寄眼中,勾起对一身红色喜服的思念。

  大海落在贺千霄眼中,猛地缩成两团火焰,火焰中兵荒马乱,妇孺哭喊。

  两人看完日出,默默无言地走回镇庄。

  李潼关和十娘带着几个下人张罗早餐。看上去竟也莫名的琴瑟和谐。众人看见风尺寄和贺千霄从门外一起归来,颇有些意外,不过没人敢问话。

  四人一起在院子中西北角的亭子里用早饭。

  休息了一夜,贺千霄已经恢复了精气神,神情桀骜,配上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大内气质,显得更加飞扬跋扈。不过举止之间,仍算斯文克制。

  李潼关却有些憔悴,总偷眼看十娘。

  风尺寄笑了笑,也不介意。十娘羞怯不已,看在宾客的面子上,也没说什么。

  “十娘越发漂亮了。”李潼关只顾着看十娘,举着筷子良久,也没有夹菜扒饭。

  贺千霄已经吃完了,她放下碗筷,说:“风……风……”她皱着眉斟酌了一下在众人面前如何称呼风尺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好,只好继续直呼其名:“风公子,一会如果你想打他,记得别打坏了。我留着他还有用。”

  风尺寄笑起来:“贺捕头,你可以叫我风秀才。本朝先皇举办过一次科举,风某不才,中了秀才。李大人是性情中人,告子曰,食色性也,发乎情止乎礼,风某怎会动手呢?”

  贺千霄“哼”了一声,说:“你们读书人词可真多。不敢动李潼关,还把告子搬出来辩解。”

  李潼关就坐在风尺寄身旁,他凑到风尺寄面前,感激地握住风尺寄的双手:“风大哥,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不像那些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特别亲切。看到十娘,我就更喜欢你了!还有那位告子,如果有缘分的话,一定要介绍我们两人认识。”

  十娘听了,又笑起来。把李潼关魂都笑没了。

  风尺寄也哈哈大笑。院落之中飘出寻常老百姓家常有的欢笑声。

  贺千霄紧绷的神情略略有些放松。她目光落在风尺寄身后的亭子楹联上。

  左边的楹联上写的是:算不尽芸芸众生卑贱命。

  右边的楹联上写的是:有心者步步为营奈何天。

  贺千霄心中一动,早已被风尺寄收在眼底。

  他也转身去看楹联,自嘲般笑起来:“这是先父一些骚话,印在此处,让人心头沉重,有些食不下咽。”

  十娘也放下碗筷,打圆场:“江南文人墨士多,贺捕头初来乍到,可能不太习惯。先父在世的时候,说的话,做的诗,还有更直接的。相公也是太思念先父,才保留了这些墨迹。”

  贺千霄摇摇头,她并非第一次来到江南。有些往事模模糊糊地从脑海深处要爬上来,始终被压入一团迷雾之中,不得相见。她隐隐有些头痛。上一次头痛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贺千霄心中对这头痛有些恐惧,她干脆不想了,冷着脸说:“无妨。这些牢骚,我见得多。读书人嘛,学了几个字,懂了一些圣人说的道理,空有一身抱负,却又没能力去做。心里总是有些气的。皇城里头的牢骚,比这楹联难听多了。”

  头不痛了。她脸色自如了许多。

  风尺寄含笑点点头:“那是,那是。”

  李潼关这时应是饿了,埋头扒拉饭菜:“无所谓。说两句,不痛不痒,我身为皇……上钦点的副主,我都不介意,你一个捕头,瞎着急什么。”

  贺千霄将杯中的淡酒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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