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昨日如旧】

  在廊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雨打湿袖摆，手脚冰凉，秦衍才愕然回神。</p>

  回到房中时，汪太医已经施针完毕，立在屏风边，目光黯淡地看着床上。</p>

  “怎么样了？”</p>

  床边，百里正俯身拿帕子将七夏额上的薄汗擦去，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又放回被衾之中，屋中无一人开腔说话。</p>

  秦衍不禁着急：“她到底怎么样了？”</p>

  良久才听得汪太医叹道：“……不行，毒虽是解了，但药还是服得迟了些，眼下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什么时候能醒，尚不能定论。”</p>

  “什么意思？难道人就这么一直睡着？”</p>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也许一会儿就醒了，也许是明日，说不准十天半月，运气不好就是……一年两年……一辈子……”</p>

  “胡说八道”秦衍眸中微恼，“有解药都治不好人，你也配为太医？”</p>

  他低头收拾药箱，不紧不慢道：“微臣早些年是同皇上一起学医的，臣配不配，皇上不是最清楚？”</p>

  “你……”他一时气恼，但如今在外，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时，见百里靠着床，神情冷淡，目光中只是苍凉。</p>

  秦衍嘴唇微启数次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隔了半晌，他才道：</p>

  “宫中的太医不乏这一个，上好名贵的药材也都齐全，她会没事的……”</p>

  没有得到应答，他咬咬牙：“在这儿等着，我回宫一趟。”</p>

  推开门，屋外风急雨骤，已然变薄的乌云中，似有一点亮光闪烁，穿破茫茫云海，笔直投射下去，不知通往何处。</p>

  尾声</p>

  春分之日，大地回暖，院外池子里，碧水青绿如玉，几条游鱼自水下掠过，荡起涟漪。</p>

  他端着一碗才熬好的银耳，小心推开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步极轻极轻。</p>

  天气很好，日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满室灿烂，柔和融暖。</p>

  床上，有人静静躺着，细碎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唇角亦带着微笑，看去宁静而安详。</p>

  百里在往日常坐的椅子前设了个偏小的案几，银耳放在案几上，他拿勺子舀了舀，热气上冒，很是随意的轻声道：</p>

  “开春了，前些时日在池子里看到你养的那只龟，已经大了一圈，听府里下人说它吃得不少，一个月得吃一斤的生肉，怪不得是你养的东西……”</p>

  “家里新招了个厨子。”一面晾着手里尚且滚烫的汤碗，一面又朝着床上的人柔声低语，“是从你们杭州来的，做鱼的手艺很有两下子。”</p>

  瞅着银耳已不再滚烫，百里才喂到她嘴边，喝了一半，立时又溢出来一半，他赶紧拿帕子替她抹干净，不让汤汁滴在衣衫里。</p>

  “我吃过他做的西湖醋鱼，和你做的那味道有几分相似。”他仍说着话，此时眉间已忍不住有笑意，“说起来，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去西湖里捉过鱼？”</p>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他自言自语，“七八月的天气，跳到水里去想必很冷吧？那时候也真是不该……难怪后来你那么怨我。”</p>

  说着便探手摸摸她四肢，触感很暖和，这才放心。</p>

  一碗银耳吃了半个时辰也只吃了一半，一半中又有一半喂不进嘴吐了出来，剩下的就都冷了。</p>

  “小七，你要多吃一点……”百里轻叹着摇头，“再这么下去会瘦成什么模样……”</p>

  想起她以往爱吃的模样，心中便不由一酸，拿起她的手压在唇上。</p>

  “别睡了，再睡下去，我怎么办呢？”</p>

  杏花树的枝头，两三只鸟雀神气活现地立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或有一只胆大地落到窗边，歪头看着屋里的人。</p>

  芒种时节，多雨水，细雨缠缠绵绵打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荡漾开去，隐约看到有只青背龟沉在池底，四下里有蛙叫，有虫鸣，格外安静。</p>

  案几上的冰糖梨水还有大半碗，他仍坐在一旁，只是手里多了一本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p>

  “到底是西厢的词藻填的好，我前几年也爱听戏。”百里将文本合上，淡淡笑道，“你在外头听的多半是瓦舍里的杂戏，正经的戏文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p>

  下雨降温，空气里带着湿意，他把被角拉上来，细细掩实了，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个戏班子和先生，天天编曲子说段子给你听，好不好？”</p>

  雨点打在窗沿，有少许溅在她眼睑上，百里忙抬手小心拂去，她却连睫毛也没颤一下，悄无声息，安然寂静。</p>

  “小七……”</p>

  “你还要睡多久？”他低低自语，“又到夏天了……外头的荷花快开了，记得你说想做荷叶鸡给我吃，新鲜的荷叶我都给你留着的。”</p>

  百里伸手探进被衾中，握住她的：“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陪你吃你想吃的，再也不忙别的事，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随你一起……昨天叶姑娘她们来看过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她吗？”</p>

  “小七，你醒过来，睁眼看看……”</p>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反应。</p>

  白露这日，秋风瑟瑟，树上的蝉还在疲惫不堪的叫着。</p>

  窗外的杏花树早没了杏花，只橙黄的杏子垂在枝上，焉耷成暗色。</p>

  秋将岁晚，露已成霜。</p>

  月前，百老将军就告老还乡了，城中的将军府空了出来，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萧瑟得如同晚秋之景。</p>

  小轩里，七夏还睡着，身边的案几被磨得光滑，好几处的黑漆被蹭掉了印。床头两本戏文已经翻烂了，桌下小柜子里满满的塞着都是书。</p>

  一碗捣碎的虾仁羹几乎没被动过，淡淡的热气随着屋里的熏香蔓延开来。</p>

  百里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浅眠，床边一只慵懒的母猫同床上的一般，呼吸均匀，好梦正酣。</p>

  常近秋在门外站了一阵，抱着手里忍不住叹气，回头就朝管事问道：</p>

  “都大半年了，怎么人还没醒？”</p>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管事的垂首沉默。</p>

  折腾了许久，药也吃了，大夫也请了无数，少夫人就是不见转醒。曾有大夫说，这是心结，许是她觉得人世间太累了，自己不愿醒来。</p>

  当然，这番话，他从不敢对侯爷提起。</p>

  “再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啊……”常近秋望向屋内，静谧的气氛，无比祥和，看了却让人心口发酸。</p>

  “我看他也瘦了不少……成日里都没出去走动走动。可别等小七醒来了，他却病倒了。”偏头拿帕子悄悄拭泪，常近秋深吸了口气，哽着声吩咐道：“记得多叮嘱你家主子吃食，一顿也不能缺，做些补身子的给他。”</p>

  “是。”</p>

  荷风自水面而来，清香萦绕，吹在眉间。</p>

  他在睡梦里皱起眉，指尖微动。</p>

  大雪时节。</p>

  枝桠被冻得结了碎冰，屋檐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压得满满的，不多时便会坠落些许下来，啪叽一声。</p>

  这年冬天，百家在朝中被人弹劾，仍是把一年前闯宫门的旧事重提，扣了个造反的罪名上去。原说是欲将他所有兵权撤走的，但圣上犹豫再三，终究是留了一半。</p>

  他得了消息不恼也不怒，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吩咐下人给宣旨的公公上茶水。临走前，那公公拉着他的手到一边去，悄声说了些话。</p>

  这回是两位丞相主张联名上书，圣上无论如何也得给百官一个说法，因此暂时收了他的兵权，说是等风声过去了，再让他领皇城的兵。眼下他还是侯爵之位，不过是平日清闲一些，身份尚在，圣上是决计不会亏待他的。</p>

  百里听完，似乎也没往心里去，淡淡笑了笑，取了银子打发他离开。</p>

  城内银装素裹，厅中白雪皑皑，目及之处有梅花，有山茶，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仿佛能看到有个人影俏生生地立在花下，然后转头来朝他笑。</p>

  行至小轩之外，他驻足而站，回身把家人手里的食盒端了过来，推门进去。</p>

  房中炉子点得暖和，半点不觉得是冬季的气候。</p>

  只是，她还在睡着，无休无止的睡着……</p>

  好像没有尽头。</p>

  惊蛰，又是一年春天。</p>

  夜里下了雨，早起时，天已放晴，气息尚凉。</p>

  外间薄雾弥漫，窗边的杏花树浅浅嫩嫩地绽出新枝来，梢头落了鸟雀，叫声轻快明朗，有一瞬把他的思绪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p>

  案几换了新的，上面摆着满满的一碗燕窝粥，其中放了莲子和碎肉，亦今日不知她还能吃多少。</p>

  百里扶起七夏靠在胸前，勺子喂进嘴里，吐出来，擦净，又喂进去，如此一口一口，吃了一炷香的时间。</p>

  尽管顿顿都硬给她灌到腹中，辗转一年，七夏还是瘦了很多，脸上轮廓分明，手背却连筋骨都能看到，真的只剩一张皮了。</p>

  百里静静看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她很陌生，像是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p>

  他心里一跳，伸手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p>

  转眼杏花又要开了，天光明媚，景色繁华。</p>

  定定瞧着这份景色，他忽然开口道：“院子里花开了许多，我带你出去看看，好不好？”</p>

  知道她不会应答，百里只命人取了轮椅来，小心抱着她放上去。</p>

  池塘边坐着只猫儿，池子里有鱼有龟，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跳动。万里碧空，悬着一轮灿灿的圆日，他不禁想起在杭州城初见她时的样子。</p>

  飞扬跳脱的神采，捧着糕点端着汤碗，笑嘻嘻地凑到跟前。</p>

  “小七。”百里推她到凉亭里，有清风拂面，花香扑鼻，他声音轻轻的，若有似无，“又到春天了……”</p>

  又到春天了……</p>

  从前许下过誓言，做过承诺，刻骨铭心的说过喜欢，少年□□，历历在目。</p>

  琴声乍起，车马滚滚自墙外走过，不知何人在弹曲子，咿咿呀呀地腔调，曼声唱道：</p>

  落红成阵，</p>

  风飘万点正愁人；</p>

  池塘梦晓，阑槛辞春。</p>

  蝶粉轻沾飞絮雪，</p>

  燕泥香惹落花尘。</p>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p>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p>

  ……</p>

  那人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婉转缠绵，如泣如诉，眼前似又回到江南杨柳依依的城镇，天山共色，烟水朦胧。</p>

  心口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他狠狠皱着眉，不经意眨了下眼睛，泪水便掉下来，很快浸入她衣衫，消失不见。</p>

  歌声随着马车渐渐飘远，百里闭着双目，不欲让旁人发觉，连眼梢脸侧的水珠也没抬袖拭去，只是闭着眼。淡薄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和冰凉交织融合。</p>

  蓦然间，下巴处传来一缕轻柔的触感，他尚未睁开眼，就听到有人轻声道：</p>

  “好好的，你怎么哭了……”</p>

  抬眸的那一瞬，她的笑颜映着融融日光，和煦温暖。</p>

  七夏伸手抚摸他鬓角的斑白，歪着头看他，嗓音微微带哑：</p>

  “奇怪，我睡了多久？你都有白发了……”</p>

  ……</p>

  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晨色中，花木依旧，浮生如昨。</p>

  正文完</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