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月镜花】
默了许久没见百里开口，叶温如生怕自己会惹恼他，正担忧地注意着他的神情，却听他忽然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p>
那声音轻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p>
“呃……对了，还有这个……”怔怔呆了半晌，叶温如才回过神来，忙又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锦盒。</p>
“小七一直惦记着要给你做一对玉佩，可惜手头的玉不好雕琢，在开封寻了好几家铺子最后只能打成玉坠儿。走得急，她也没拿走，你替她收着吧……”</p>
百里难得没有推辞，仍旧伸手接过。</p>
盒子打开，红缎子中间摆着两块儿弯月状的玉坠，和很久之前见过的那一对，有几分相似……</p>
淡淡看了一眼，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抬眸问她：“别的还有么？”</p>
叶温如讷讷地摇头，“没有了……”</p>
“呃，麻烦你了。”百里将手头的物件收下，略一施礼之后，转身便往外走。</p>
院落中，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之处，有人倚着一棵老榕树，轻笑出声。</p>
“怎么？还想着她会不会回来？”</p>
百里停下脚步，虽未转身，却也知晓来者是谁。</p>
“我有说过想要她回来这种话？”</p>
梅倾酒觉得好笑：“你既没这个念头，那还到这儿来作甚么？”</p>
“路过而已。”</p>
“特地绕了耳房过来，你真是路过的很巧嘛。”梅倾酒不欲再调侃下去，从树旁离开，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p>
“知道么……人这手啊，在冰水里放久了会觉得刺骨，自然而然就抽回来了，感情也是如此……你要是对她没有那个意思，也莫要收什么香囊，拿什么玉坠儿，她走了就走了，你落个清净，人家也不必受委屈。倘若你是真有几分喜欢她……眼下去追还来得及。”</p>
说着，梅倾酒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容随意：“当然，怎么想怎么做还得看你自己，兄弟我不过啰嗦几句罢了。”</p>
百里偏头瞧了瞧他，不自然地把他手甩开，“知道是啰嗦你还说。”</p>
“是是，算我多言。”</p>
他言罢，笑嘻嘻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出路来，百里也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自他身旁擦肩而过。</p>
抄手游廊上零零落落点着灯，隔一段亮隔一段昏。这些天见着庄内下人已开始收拾行装，想必再过不久，明家人也该回京都了。</p>
原本托人带信说是半个月后便能回去，如今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他仍在开封没有启程，家里昨日才来了书信，短短几行字，皆是催着他尽快回去。</p>
算起来，冬至早就过了，他确实应当动身。</p>
但在庄里又住了两日，迟迟不肯说走。其中的缘由，莫说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p>
或许梅倾酒之言不无道理。</p>
起初他就不想七夏跟着自己，现下她走了，按理说他该如释重负才对……反倒莫名其妙的，觉得周身冷清。</p>
有个人在耳边叨叨久了，突然间不见，是有几分不习惯……</p>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厨，晚上厨房里没什么人，只一个老妇蹲在门外冲刷碗筷，她的脚边正摆着一只小竹篓，其中似困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动没动。</p>
百里从此处经过，片刻后又退了回来。</p>
“这篮子里装的什么？”</p>
老妇一见是他，忙站起身，慌慌张张地在围裙上擦手。</p>
“表少爷，这是上回留给小姐炖汤的王八……”</p>
他紧接着就问：“可是从庄姑娘房里拿的那只？”</p>
“正是。”</p>
“好。”百里颔首上前，“快给我。”</p>
*</p>
厢房之内，桌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烛台下结了一块硬邦邦的蜡，灯火照着锦盒中的翡翠，愈发显得晶莹剔透。</p>
百里从包袱中慢悠悠取出另一对玉佩，放在灯下细看。</p>
这是羊脂白玉所制，价格不菲，细腻无瑕，温润如牛乳。指腹缓缓在细致的纹路上抚过，依稀还能回想起七夕夜里，那溅得漫天飘飞的面粉。</p>
酒楼外，人群熙攘，她亦是满脸的白面粉，笑靥如花地望着他。</p>
“你刚刚有在看吗？我是不是动作很快？”</p>
说来，他那时的确对她做了不少过分的事……</p>
疾风吹过，窗边的枝头迅速抖下细细密密的一层薄霜，天寒地冻，冷夜如斯。她孤身一个人在外，也不知过得怎么样。</p>
早知道……当日自己还是该追出去瞧瞧的。</p>
曾以为她只是一时赌气出走，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而今去了数日，依旧杳无音讯，而季子禾也没有再回来。</p>
大约他已找到她，并且送她回杭州去了吧？</p>
这样也好，有人陪在她身边，他也不用操心什么……</p>
两对玉静静躺在眼前，一白一青，百里垂眸随手拾了一块，手指轻轻摩挲，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放了回去。</p>
铜盆里，已经放弃冬眠的青背龟从水中悄悄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好奇地把头歪了歪，还没等它瞧够，后者蓦地熄了灯。</p>
四下骤然一黑，那只龟就搁在床下角落之处，不知是不是因它在盆中划水闹出声响，这一夜，百里睡得并不好。</p>
……</p>
天边浅浅绽光的时候，青背龟才悠悠睁开眼，刚抬头，却看到窗边倚着个人，静悄悄地也不动弹，它吃了一惊，飞快将头缩了回去。</p>
溅起的水花，“啪”的一声。</p>
不多时，就听见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吱呀打开，然后又关上。</p>
次日早晨，日上三竿，梅倾酒才打着呵欠懒懒散散地往偏厅而行，早点已经准备妥当，全是精致可口又不伤脾胃的清淡膳食。</p>
桌前叶温如规规矩矩而坐，难得明霜也陪在一旁，亲自提上茶壶来给她倒茶水。</p>
“明姑娘早啊。”梅倾酒面上带笑，甚是随意地捻了块糕点往嘴里送，边吃边张望，“哟，怎么没见百里？他昨儿做什么去了睡这么久……”</p>
话语还没落下，侍奉明霜的那个丫头就开口道：“梅少爷起得晚不知道，我们表少爷一早就走了。”</p>
糕点噎在喉咙，他愣了好一阵才想着咽下去，喝了口茶压压惊。</p>
“走了？哪儿去了？”</p>
明霜淡淡道：“说是有事，要先行一步，让二位自便，不必与他同行了。”</p>
“哦？哦……”梅倾酒挑了挑眉，唇边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直朝叶温如点头，“这事儿来得也够凑巧的，你说是不是？”</p>
她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答是好还是不是好，只得把他望着。</p>
幸而梅倾酒也没为难，抱拳向明霜施礼，“……既然如此，打搅明姑娘多日，我们二人也该离开了。”</p>
明霜微微一笑：“那一会儿替两位准备车马。”</p>
道过谢，梅倾酒便低头吃去早点，一面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温如，记得一会儿把行李收拾好，我们下午就走。”</p>
她怔了怔，随即才轻轻应声，“哦……”</p>
*</p>
从城里出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七夏一直在附近的镇子上转悠。因为开封城大，什么东西都贵，要想回杭州，雇个马车走一个月，少说也得花一两银子。她心疼钱，盘算着或许小镇上的马车会便宜些。</p>
但可惜的是，好几个镇上都只卖马匹不租马车，她又不会骑马，着实是个为难的事。</p>
又溜达了一天，回到住的客栈草草吃过饭，七夏叫小二送热水来准备沐浴，期间又托他再帮忙问问雇车的事。</p>
冬天冷得要命，脱掉衣裙，她就慌忙往木桶里钻，等着热水把周身都泡软，这才慢慢擦洗身上。</p>
取了皂角把一头黑发仔仔细细洗干净，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只青背乌龟还搁在山庄没拿走。正遗憾之际，转念又想，说不准这时候它早已成为人家盘中之餐了，思及如此难免觉得心疼。</p>
洗过澡，七夏哆哆嗦嗦地起身去拿巾子擦头发，刚把衣服穿好，隐约听到屋外传出些许动静，似乎是楼下有什么人在同小二说话，只是隔得太远她听不清。</p>
原以为不会是什么大事，不承想不多时，自己的房门却被人敲响，她拧了一把尚还在滴水的青丝，干脆盘上头去。</p>
“来了……谁呀？”</p>
门打开的一瞬，夜色中，那人站在她的面前，一身青衫如烟似雾，清俊的眉眼霎时映入眸中，仿佛像是隔了许多年，久违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p>
七夏定定看着他，然后狠狠皱起眉头，伸手就要把门关上，不料百里却快她一步，胳膊一抬，手掌便将门死死扣着。</p>
一手的力气不敌他，又不愿就此放弃，她干脆两手并用，然而努力半天，门扉依旧纹丝不动。</p>
夜风吹在湿发上，又冷又冰。</p>
只觉得对方就是在看自己的笑话，七夏把手一松，一双眼睛愤愤的瞪着他：</p>
“你来这里干什么？”</p>
百里静静垂下眼睑，声音出奇的平静，“我有话对你说。”</p>
被他这般轻柔的语气吓得不轻，七夏愣在当场，半晌无言无语，甚至以为自己尚在做梦，等缓过神来后，她才没好气地望着他：</p>
“说什么？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p>
眼见他挡门的手稍稍松了些，七夏扣上门板又想去关门。</p>
百里往前迈了一步，开口唤她，“小七……”</p>
“小七也是你叫的？别以为你喊小七，就能和我套近乎！”她咬了咬牙，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怎么？发现我这么久没回去找你，你不乐意了？不高兴了？就觉得我该跟在你身后转悠才对是不是？”</p>
知道她还在恼，而且是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恼得愈发厉害了。百里待她说完才开始解释：</p>
“我没这么想过。”</p>
“没想过？那你来作甚么？”七夏目光决绝，把头别过去，“我不想看到你！”</p>
他也没在意，轻声道：“我只问你……从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p>
从前说过的话那么多，谁知道他提的是哪一句？</p>
七夏扁了扁嘴，索性全盘否定：“不算不算，全都不算数！”</p>
百里慢吞吞地接话：“嗯，这么说……那句再也不喜欢了，也不应当算数了。”</p>
她当即一怔，浑身都僵了僵，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她苦苦追逐了这么久，几时见他给过好脸色，几时听他说过软话。</p>
除了不喜欢，不喜欢，就是沉默，再沉默。</p>
当初能拒绝得这么干净，眼下又来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真把她当猴儿耍么。说是没那么想，谁信呢！不就是舍不得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么！</p>
七夏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即便是用力咬着嘴唇，眼泪仍是不争气地往下落。</p>
百里缓缓放下挡在门上的手，倾身过去想替她擦眼角，七夏却抿着嘴唇一巴掌挥开。</p>
“谁要你假好心了！我这个人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不再喜欢你，就永远不会再喜欢你。如今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早些时候又作甚么去了？！”</p>
他只得抽回手，淡淡叹了口气。</p>
“是，你说的不错。我以往的确待你不够好。”</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