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道

  权奕决定离家去当职业选手的那天,正好赶上村里一年一度的夏日庆典。

  说是庆典,不过是县城里的马戏团来到村子边的河岸上巡游一周。传说马戏团中有个算命的老太太很厉害,说哪家要发财,哪家就发财,说哪家要被淹,哪家就被淹了。妇女们都信这一套,即便知道捞不着好结果,也抱着侥幸的心态想去老太太那里听听自己的命运。说是她们自己的命运也并不准确:她们出这个村子是不太可能了,就指望着自己的儿女哪一天到了大城市里出人头地。

  那天夏日庆典的傍晚,权奕偷偷离家的举动被他妹妹举报了,于是他母亲气急败坏地拿着簸箕满街追着权奕跑。权奕十八了,到底来说也算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跑不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之所以被最后逮住,不过是因为他一心软,一害怕,想到面前的道路迷茫危险,而自己是一只离群之鸟,就不由得腿发软,跌在了一块石头上。

  他一倒地,塞满了东西的双肩背包也跟着滚去了远处,只留着他腰上的一个小挎包还死缠在身上。他搓搓地上的泥,觉得自己刚才的畏缩真是懦弱至极,不顾满身的泥土爬起来,想要继续朝着出村的方向飞奔,结果刚一抬手就被他母亲给抓住了手腕。妇人气急败坏地骂他不是东西,说他脑子被猪油给灌了,怎么会没事想到离家出走,还是在高考之前这个重要的时刻。

  权奕一听也来气了,又把他离家出走的目的解释了一番,说他这是要去北京,因为找到了一份工作。权奕母亲死不相信——任是哪个女人都不会相信。权奕从小到大没有丝毫引人注目之处,成绩总在班级里吊车尾,每个暑假都跑到网吧里打游戏,学习之事从来就没有过兴趣,艺术方面又没有丝毫特长——这样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在北京这个竞争激烈的地方找到工作呢?

  结果权奕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还说这份工作是他母亲是理解不了的。于是他母亲更来气了,伸手就想要打权奕,权奕没躲过,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的老大爷们都围了上来,势必要把权奕这个不孝子给制服在这里,于是就形成了十多个人对付一个人的场面。

  “妈,不如这样好不好,”权奕被人拧着脖子,用粤语和他母亲艰难讲道,“我们去那个算命的老婆婆那里,她要是说我去了北京后前途光明,你就要让我去;要是她说我必将遇到大灾大难,那么我就不去。”

  他母亲本来觉得权奕在这里提条件是无理取闹,可是无奈妇女都信算命那一套。她想着,要是连那个料事如神的算命婆都说权奕前途光明了,又为何不让他去呢?

  结果就是权奕被他母亲和几十个老大爷带着,一路从村子走到了河边的马戏团里,这一路艰险万分,一方面要顾忌着不让权奕逃跑,一方面还要注意躲闪附近拥挤的人流。

  夕阳西下,河边的田野随着晚风吹拂,春日的最后一丝阳光即将消逝,再过一会儿就是立夏了。过去的十八年,每到了夏天,权奕和伙伴们白天干活,傍晚就躺在田间休息玩耍,偶尔捉捉虫子,谈论些不着边际的废话。随着人流的推挤,他感到自己与村子渐行渐远了,那时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要是真的就这样走了,那么过去的一切生活就永远地成为了过去,只能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死亡那刻,他都无法再回到回到年少的夏日和宁静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正如高中老师嘴里那样残酷,竟然有着“绝对的”、“无法逆转”的东西。

  他母亲大概是和他一样的想法,语气里染上了哀怨:

  “走,走,走,这世界这么大,你走去哪里啊……”

  权奕虽然正以难堪的方式被架着,但是他的目光也低垂下来,似乎极力想要温柔地安慰她。

  他母亲布满周围的枯黄的脸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奕啊,你刚才说的话当真?”

  “当真,”权奕望着远处那片他还并未做好告别准备的田野,望着远处几个搬着板凳正在看《功夫足球》的儿时玩伴,望着一群咿咿呀呀吵闹不停的孩童,目光里染上了如同这满地麦穗一样金黄的流光,“要是老婆婆说我此途凶险,我就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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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帐篷外面是人潮涌动,喧哗声几乎能直达云霄,但是帐篷里面却寂静无声,气氛甚是诡异。只看到一个裹着黑布的枯瘦老太太正指着一位少年,她一边抚摸着手里那无法看清的字符,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极力想要勾画出少年眉目的形状。

  这个少年和其他十八岁的男孩并无不同,他身高中等,体型纤瘦,皮肤是村里常见的小麦色,单眼皮的眼睛在笑时会眯起来,不笑的时候则没什么引人注目之处,嘴遗传了他的父亲,经常在会露出一排牙齿,当然还包括那两颗显得有些野蛮的虎牙。

  “嗯……”

  老太太眯起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当权奕觉得不耐烦时,她的表情霎时狰狞起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怖的情景,竟然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嘴里大喊着什么常人听不懂的咒语,手里的符咒也被她胡乱地扔在了地上,俨然是一副疯癫的模样。

  权奕的母亲被这个老太太的反应吓了一跳,攥紧了权奕的胳膊。权奕也皱着眉头,似乎是从老太太的神态中读出了他的命运。

  “这孩子、这孩子,他去了北京,到底有没有事啊?”

  权奕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命的老太太一开始并不说话,随即像是有一刻回光返照了,突然说道:

  “不行,不行,不能去啊!这是大凶!他定会失败的!”

  “怎么、怎么会……”

  权奕愣住了。他不明白为何他的前途会是如此凶险。

  “孩子,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你决心坚定,但是听我这个老太太的一句忠告吧:不要离家,不要去追求你达不到的地方,你会在痛苦中煎熬,你会比死了一万次还痛苦,你会后悔,你会绝望,然后你……你!”老太太咽了口气,还是不能平复,“我这辈子看过太多人了,你脸上的‘不祥’二字写得很明显,不会有错的!只有你,我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那、那这孩子该怎么办啊?”

  权奕说不出话,但是他母亲已经急得要哭出来了。

  “只有一个办法,”老太太叹了口气,“他得留在这个村子里。在这里,他受到守护神的庇护,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若是经常参拜神灵,平心静气,还有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吉兆!”

  权奕的母亲一听,稍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打算拽住权奕的胳膊,结果抓了个空。

  权奕一转身就跑出了帐篷,帐篷外那些等着他的老大爷们没反应过来这个冲出来的小孩是谁,愣了一刻,结果还是权奕母亲的一句“他跑了”把这些人喊得清醒了。

  所有人都开始一窝蜂地追起这小子。

  权奕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春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庞,田野的香气使他昏昏欲睡,一切都充满了安详和宁静,但他再也无法享受这些了——他的守护神离他远去,是他自己抛弃了安逸和幸福,而踏着炽热的火海,选择去往了凶恶的道路。

  他的乡亲们都在追逐他,他的儿时伙伴们也大喊着期望他回来,他才初中毕业的妹妹边哭边看着他越过田野,跑出村子。还有他的母亲,那个年老的、瘦弱的妇人已经哭喊得嘶声力竭了,但是还没停下自己蹒跚的脚步。

  权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

  可他并不能止住向外奔跑的脚步,一刻也不能。

  他不知道在前面,在那个巴士站里,在那趟即将远行的火车上,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他从没去过北京,从没听说过哪个村里的孩子去过北京,甚至从没有见过那个提供给他工作的人一面。但他觉得那充满了雾气和危险的前方,依旧比后方的家乡和灯火更加迷人百倍。

  他年轻,觉得只要是向前走就行了。

  他一路甩掉了所有的追兵,最终踏上了巴士站的末班车。巴士从这个村落开往广州火车站,每半个月只有这一天发车。

  说实在的,他运气实在不好,本来说好六点启程的巴士却在五点半就开了,要不是权奕硬是用腿脚追上了缓慢行驶的巴士,那么司机就永远不会停车,他也将永远地留在这座村子里。

  在踏上巴士的那一刹那,他没有犹豫,没有回头看,更没有去听远处若有若无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他只睁开眼,打量着灯光下巴士里面的乘客——那些人都和他差不多大,每个人都一脸倦相地靠在椅背上,每个人都看着窗外,每个人都目光恍惚,每个人的胸脯都剧烈起伏着,每个人的内心里都那么快乐、激动,似乎是什么也杀不死他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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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广州开往北京的列车在第三检票口检票了……”

  等权奕稀里糊涂地上了火车后,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的车票是在北京打工的表哥给他买的。表哥和他的关系从小就不怎么好,这张票是权奕求了好久才换来的,毫无疑问是硬座。从广州到北京的火车要开整整一天,他却觉得这一天的劳累和即将到达北京的激动相比并算不了什么。

  在车上的时候,他掏出在火车站买的北京地图来看,把找出“故宫”、“颐和园”、“天安门”的位置当做乐趣。他记得给他提供工作的那家俱乐部是在一个叫做“三里屯”的地方,于是他就又开始费心寻找三里屯,结果发现就在离“国贸”并不远的地方。

  在路上的时候,座位对面有个中年男人和他聊起天来,权奕也热情地回应。他们两个都是广东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障碍,不像是在有些地方权奕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经常让售票员听不懂。

  男人问权奕在北京找到了一份怎么样的工作,权奕不好意思地回答:

  “去一个电竞俱乐部当职业选手。”

  男人并不懂什么叫“电竞”,以为是自己误听了,就把所谓的职业选手当做某项体育运动的职业选手。

  “看不出来,小伙子练过体育啊。”

  权奕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出什么来。

  这也是他打算偷偷摸摸离家出走,而不把计划告诉母亲的原因之一。

  “电竞选手”在上一辈人的眼里是根本不存在的职业,就和路边上那些找不到正经事做的游手好闲之徒没有任何区别。而说实话,英雄联盟这款游戏的电竞也是最近两年才开始在国内兴起,现在能排的上名次的电竞俱乐部掰手指也可以数过来,而关注所谓的职业联赛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没有人知道也属于正常。

  “小伙子,你行李呢?”

  权奕微微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边和其他人不一样,是空空如也的。

  就在他母亲在村里抓住他的那一会儿,他的行李顺着坡道滚走了,里面装了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收拾的各种衣物和必备品。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个小挎包,挎包里除了一台诺基亚手机、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学生卡外,就只有一千块钱和使用过的车票。

  他盯了自己脚下好一会儿,然后装傻似的回答道:

  “啊,我在北京有亲人,到了后就去他们家住。”

  男人点点头,相信了。

  权奕换了个坐姿,把地图收起来,打算趁着天没亮之前开始睡觉。

  他始终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在硬座上睡觉实属艰难,更是因为他的脑海里还在为算命婆的那番话担忧。

  列车的轱辘压在铁轨上,飞速地向前移动,发出无法忽视的轰鸣声。

  权奕知道,每一瞬间的剧烈抖动都宣示着他离家乡、离所谓的过去,不可避免地又远了一步。

  可年轻炽热的心却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后悔——黑夜包裹不住光明,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权奕相信,终将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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