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思念乔了。

  过去呆在学校里,也会思念他,但尚且忍得住,这一次不知怎的,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过去。

  我重复地来回按笔头,还是静不下心学习,于是把不会的题目发给他,借着学习和他联络了。没过多久,乔竟拨来了一通电话,耐心给我讲题。

  后来我频繁地找他教我学习,他带了点烟火气息骂我笨。我估摸着,他可能是不耐烦了,故此,没再敢打电话过去扰他。

  不过有一日,我在图书馆恹恹欲睡地自学,他主动打来电话问我学习上有没有不懂的地方,要向他不耻下问。

  他向来谦虚,不耻下问这个成语着实往我脸上贴了一把金。

  我尽量不发出噪音,夹起书本离开图书馆,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同他“不耻下问”。

  学习是好个由头,二十多年来,头一回觉得学习在金光闪闪地向我招手。

  隔日傍晚,我确实遇到了难题,下意识就想找乔请教一二,拨了电话过去,通是通了,没人说话,我连续喂了好几声,想起傍晚他的情绪往往会低落,多半...又开始病了。

  “乔,听得到吗?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那头还是静静的,稍微夹杂了杂音,我低着声儿缓缓道:“.....又不记得我了吗?我每次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忘掉我,你看看你,隔一段时间就忘记我,总是这样,嗳...我是阿秦呀,那个常带你逛公园的阿秦。”

  话毕,那头传来乔的呼吸声,呼吸声忽重忽轻,还有低沉的一声嗯。

  我仿佛被雷劈了,悄悄掐着自己的腿,结巴道:“你...你...”

  乔解释,“我的旧手机可能有点问题,所以你那边刚刚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有可能是你的手机有问题。”

  “喔...我先挂了...拜拜。”我正想拿下手机挂电话,又听得乔异常低落地说:“别挂...…”

  我大概明白他怎么了,因此问,家里没人吗?

  乔孤单地说,周女士还没回家。

  我瞎扯西扯,尽说了些琐碎的事和他聊天,他应的话很少,只叫我不要停下说话。最后,我还是唱了那首天黑黑给他听,结束通话前,他寂寥笑了笑说,他好多了。

  乔的精神病是间接性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就是个正常人,看起来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坏的时候,周女士可能要把他绑起来控制住。

  他的病在晚上经常犯,所以多次被绑在床上过,浑浑噩噩要绑一夜,他会忽然清醒发现自己被绑着,也会继续陷入疯癫和竭嘶底里,循环往复的折磨以摧枯拉朽之势腐蚀了他的精神防线。

  活,远远比死更难。

  我见过很多次,乔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模样,他的不堪是刽子手赐予的,却还要反过来承受上下邻居的流言蜚语,以及各种指指点点。

  我曾经朝那些人失态地吼过,为什么你们不谴责凶手?反而要谴责受害者?你们是瞎了吗?!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吃人血馒头?!

  他们一时闭了嘴,但在背后,还是继续波涛汹涌的做食人族。他们亦像吱吱叫的老鼠,面相贼眉鼠眼,一点点地尝着甜头,离远人性边缘去咬掉乔的耳朵,笑着吃掉乔所剩无几的精神,却还以为自己是个纯正血统的人。

  一晃放了假,校友大多怀着轻松喜悦的心回家过年,而我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上了火车,我想见到病愈的乔,哪怕他短暂的清明也好。

  每一次回乡见他,都像是一场未知的赌博。

  这是一年一次的春节,大抵老天也是冲了喜气下来的,我的期盼如愿以偿,他清醒着。

  廖思行今年得回廖老庄过年,我们便提前聚了一个餐,照样在乔家那栋旧楼的天台上聚,自己串的烧烤,自己备的廖糟酒酿,比外头要出钱吃馆子有意思多了。

  大快朵颐地撸串,潇洒喝着酒,好不快活。

  只是乔碰不得酒,只能看我和廖思行把周女士的酒酿祸害了。

  我喝得不多,保持着清醒。

  廖思行不仅喝米酒也喝老白干,天还没黑,他就醉悠悠地倒在桌上睡觉。他一喝醉,比猪八戒还能睡,雷打不动,摇喊不醒。

  一月中下旬的天,寒风刺骨,天台上的风别提有多酸爽,要不是廖思行提议上来,要不是乔同意了,我压根儿不会自找罪受。撸串的美味在冬风中被烘托,我瑟缩一下,冷并快乐着。

  我腮帮子鼓得正厉害,忽而听乔问我,“上学的时候,我是廖思行的小老师,他来看我也不出意料,倒是你,我们以前没有交集,毕业后,你还坚持探望了我好几年,这一直让我很意外,为什么?”

  我咀嚼食物的牙齿缓缓不动了,咽了咽喉咙,我频繁眨着眼睛,回答道:“我是做志愿的,你知道我经常去敬老院、福利院、聋哑学校这些地方...…”

  天台的铁杆上悬挂着一只青蓝色的鲤鱼旗,风顺着鱼嘴吹进它的肚子里,它就膨胀成了圆筒状,左右颤颤飘荡。风的生机在鱼身之间轻易窥探,似有一种被察觉后的神气,它便带鲤鱼旗狠狠再飘,飘得荡气回肠。

  那是去去年,我精心制作做了好几天的鲤鱼旗,在农历端午节的当天,我拿着它,危险地踩在栏杆上,亲手挂上去的。

  鲤鱼旗是祝愿男孩子像鲤鱼般健康成长,朝气蓬勃的意思。

  乔偏头看向阳台上的风景,他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鲤鱼旗上。“看我,是志愿吗?”

  我含糊其辞地嗯一声,继续撸串了。

  他又指向那只青蓝的鲤鱼旗,温言道:“我妈说,那是你挂的,为我挂的吗?”

  “嗯,保佑你平安。”

  “这好像是父母望子成龙,帮儿子挂的鲤鱼旗。”乔转过头来,轻轻笑了。

  我固执地说:“也是那个意思,反正我是用它来祈祷保佑你的。”

  ......

  午夜梦回,当时在天台的场景又在脑海里浮现了一遍,醒后的我,睁着眼睛不能眠。

  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心里藏着秘密,一藏就藏了五六年,越发睡不着觉了。

  是夜,我翻出制作DIY手链的材料,蹑手蹑脚地坐在飘窗上捣鼓,没用过打孔机,我钻研了半晌,才敢下手给相思红豆打孔。

  一粒粒红得似血的相思红豆整齐摆在大理石上,一共七颗,我拾掇着,用针线将它们穿起来,编织了平结。

  做好这串手链,是在相思他的夜里,送给他时,是在除夕那晚烟花正好的时候......

  一朵朵璀璨夺目的夜花绽放在黑空中,那瞬间蹦射的光彩媲美昙花一现,五彩缤纷不过以秒算记,真个如梦幻泡影,烟花落入过我眼,意义便在此。

  耳边全是爆竹的声响,远处有,近处也有,乔将手搭在栏杆上,眺望夜空上的烟火。

  我悄悄摸出红豆手链,一鼓作气,直接套到了乔温热的手腕上。他诧异地将腕抬起,仔细看了一眼手链,“这是...?”

  我粲然露齿笑,“既然你送了我牛骨挂坠,我就送你红豆手链,这样咱俩就两不相欠了,乔,新年快乐。”

  乔莞尔,微微翘起了唇角,他的笑颜比起空中这片烟花的美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一清嗓子,趁机念了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念完诗,我用指尖轻触他已戴上的红豆手链,抬头间,便撞进了他清幽幽的眸子里,这双波澜不兴的眼睛,黑得发亮,它直直对准我,仿佛要把我引进去。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乔干净的脸靠得我越来越靠近,我全身都绷紧了,手心里也出了汗。他缓缓低头,那张温暖的唇最终落在我鼻尖上,若即若离地点了一下,痒酥酥的,我便听见他口齿清晰地唤我,“且且,新年快乐。”

  一片羽毛仿佛轻飘飘地扫过我心尖,痒着,惊着,滋味奇异。我讶然,“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握住我的另一只手,定定说道:“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老天啊,二十几年了,终于叫我甜蜜蜜一回了......

  “你们不看春晚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人一跳,我反射性缩回自己的手,缩到一半,被乔紧紧攥住了。他和我手牵手站在天台上,面对着楼道口的周女士。

  她先是微微清笑,旋即,笑容止住了。她把手放在围裙上淡然擦了擦,渐渐走到我们面前,看了一眼我们握着的手,她对乔严厉地下达命令,“放手。”

  乔很坚定,力气没有松半点。

  周女士转了一下脚尖,朝向我,她冷静道:“你是个好姑娘,配得起更好的人,我们成功连大学都没有上过,怎么配你...…”

  轻轻柔柔的话,让乔的坚定一击即溃,他松手之前又被我抓紧了,我转头看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起来,眼睛没了神...

  乔开始挣脱我的手,我不肯放,有理有据地对周女士讲:“阿姨,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做人不要本末倒置了,什么配不配,只要我觉得行,那就行。”

  周女士似乎也后悔一时说出这样的话,她长长唉一声,留话给乔,“我们家是谈不上本末倒置的,成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平淡而来,平淡而去,却打破了我和乔之间的平稳。

  乔立在原地久久未动,他动时,也只是想摘下红豆手链还给我,我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将红豆手链往地上重重一扔,放了一句话,就跑回家过除夕了。

  我说,爱要不要,你不要,我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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