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纪

  晋安城,平川县。

  杨氏一族是平川县的百年望族,势力庞大,祖上曾经出过三位地位显赫的武举人。

  …………

  “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不经寒霜苦,安能香袭人……”

  一大早,杨府东南角的柴房里,窗子打开,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年紧抿着嘴唇,正在一张劣质的草纸上专心练字。

  他的神情专注,虽然寒风打在身上,但却毫无所觉。

  这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虽然年纪不大,却有着同龄人难有的成熟。只看他的衣着和居处,便知道他的处境必然艰难。

  “能不能考取童生,出人头地,就看六个月后的科举考试了。……八年了,这个宗族,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良久,杨纪提起笔来,脑海中想起了许多的往事。

  杨纪本是杨氏一族的少爷,过着令人艳羡的富贵生活。然而一场变故,父母双双去世,年仅七岁的杨纪从此变得无依无靠,在族中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本来应该是最亲的族人,反而成了打压他最厉害的人。

  先是家产引起了叔叔婶婶们的觊觎,接着又从住的地方被赶了出来,谪到了这处偏僻的柴房里。

  在过去的这八年,不止宗族里的人打压他,连下人面也敢在他面前指桑骂槐,冷嘲热讽。

  杨纪见尽了人情的冷暖,也见尽了世态的炎凉。

  尽管处境艰难,不过杨纪却从没放弃希望。他一直告诉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就是对自己的磨练。

  “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不经寒霜苦,安能香袭人”这四句话就是他对自己的勉励,也是他练字时写得最多的字句。

  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杨纪寒暑不易,勤奋苦读,如今终于有所成就。不管是文字经义,还是书帖字画,杨纪都达到了同龄人罕有的造诣。

  如今一切终于到了快要“收割”的时间了,年关一过,再有六月,就是杨纪期盼已久的童生试了。

  童生试是大汉皇朝三年一度的盛事。

  大汉皇朝物鼎文华,人才众多,实力强大。每年的这个时候,竞争都会极其激烈。到时候有来自平川县十里八乡八万多的学子参加考试,而且最后只取其中的三名。

  杨纪有信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要拿到了前三,中了童生,到时候就有办法脱离族中,出人投地。

  大汉皇朝的实力,哪怕是一个童生,也非同小可。

  “不知道族里那位嫡系一脉的大夫人,突然发现我中了童生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杨纪想起那张面孔,暗暗冷笑。

  他在族里这几年,一直逆来顺来,所有的打压都默默忍受,告诉自己暗暗忍耐。以至于这几年,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得中童生,想必脸上的神色一定会很精采。

  “只可惜啊,我的根骨太差,要不然直接参加武科举,考取武童生就可以了,用不着这么麻烦。”

  杨纪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眼中微微有些怅然。

  这个世界是“武道封神”的世界!

  传闻中那些强大的武者能够肉身成圣,精气狼烟,拘山拿岳,上穷碧落下黄泉,甚至创世造物,成神成魔。

  而当今皇朝更是武圣如云,甚至能够直接册封神位,建立神庙,享受香火!

  这些都远远不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能够想像和比拟。

  所以朝廷的科举文试历来只设“童生”和“秀才”,没有“举人”,更谈不上“状元”。

  杨纪也想练习武道,只可惜,族中一直克扣他的银两,还断了他练功所需的药材供应。

  “传闻曾经存在过极大的文圣,能够读书成圣,谈吐之间,浩气冲天,能够令龙凤俯首,号令天地,言出法随,令人心向而往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恍惚中,杨纪想起一些野史,不禁心向往之。

  按照书中所说,在这个世界之前,其实还有另一个世界。而“文圣”就是那个时代的故事。

  这种事情太过遥远,自然也就无法印证。

  读书能不能成圣,杨纪不知道,不过,至少自己读书的八年,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放下书本,杨纪开始修练“呼吸之术”。

  这几年读书再忙,杨纪也从没有放弃过锻炼。所谓“呼吸之术”,就是通过特别的呼吸控制的方法,提高血液的运输能力,锻炼肺力、体力的方法。

  这是练习武功前最最粗浅的筑基功夫。

  呼吸之术共分十段,普通人体魄健康,一呼一吸就是两段。由于没有足够的药材支持,杨纪进境缓慢,至今也只有呼吸三段的境界,堪堪比同龄人强上一点。

  ……

  “沙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杨纪心神一动,回过神来。只见房门吱哑一声推开,随后进来一名满头灰发的老人。

  他的脚步蹒跚,手上挎着一个食盒,看到杨纪露出温和的笑容。

  “梁伯,你来了。”

  杨纪停止练功,欢喜道。

  “呵呵,少爷,练字辛苦,先吃点东西吧。”

  顿了顿,老人有些歉疚道:

  “对不起,今天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你一定饿及了吧。”

  “不碍事,迟一点就迟一点,不碍事。梁伯,辛苦你了。”

  杨纪不以为意。

  老管家提着食盒慢慢走到桌边,然后一样一样往外提东西,都是很清淡的东西,水葱豆腐、清炒竹笋。

  “帐房的奉银还没发下来,等再过几天,我就给你做顿你竹笋妙肉。”

  老管家忙碌着道。

  “呵呵,没关系的。”

  杨纪顿了顿,突然皱了皱眉头道,“——梁伯,你没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杨纪感觉今天的梁伯看起来和平常有点不太一样。

  “啊,没,没有……,我能出什么事?”

  老管家微僵,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连连摆手道。

  “少爷,天冷,饭菜容易凉,你趁热吃吧。”

  老人催促道。

  看到老人的反应,杨纪疑心大起,再想起今天老管家送膳的时间比平常晚了许多,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梁伯,是不是又有人为难你了?”

  杨纪大声道。

  “没,没有……”

  老管家越发的慌乱。

  杨纪此时哪里还信,不由分说,一个大跨步,绕开桌子,走到了老人的左边,顿时一片青淤,高高肿起,映入眼帘。

  轰!

  看到这道淤痕,杨纪心中剧震,某个柔软的角落猛的抽搐了一下,如遭重击。

  “这群畜生,居然连你也下手!”

  杨纪双目唰的一下血红,气得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梁伯今天为什么那么不对劲,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要刻意的侧着脸了。

  这几年,他在族中的处境艰难,往往会遇到许多人刻意的刁难和侮辱,但只要不过份,他都告诉自己忍了。但是这些人为什么对一个老人下手?!

  “杨勇!是杨勇对不对?是不是他指使的?这个混蛋!”

  杨纪怒不可遏。

  族里针对他最厉害,而且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也就只有他了。

  “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杨纪红着眼睛,转身就走。

  “少爷,使不得啊。”

  老管家想不到杨纪如此激动,心中大急,连忙抓住了杨纪。

  “这件事情和杨勇无关啊,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少爷你不要去啊。”

  但是杨纪根本听不进去,老管家一咬牙,终于道:

  “少爷,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死去的老爷和夫人啊!”

  “嗡!”

  听到这句话,杨纪浑身一颤,如遭雷殛。

  “少爷,老奴岁数已高,活不了太久。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你出人头地,那样老爷和夫人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啊。”

  老管家叹息一声道。

  窗外风声呼呼,杨纪背对着老人,没有说话,眼中却流下泪来。

  父亲在朝廷为官,八年多前,却突然在外面罹难。此后,母亲也郁郁而终,这件事情一直是杨纪心中最大的痛处,永远都无法忘怀。

  谁不想有父慈母爱,谁不想有阖家欢乐。但是杨纪不能,过早的失去父母,让他早早的成熟起来。

  为人子者,岂能罔顾父母恩义?

  父亲当年死得蹊跷,杨纪不止一次,想要到外面查探真相。

  但是平川县地处边陲,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而通往外面的路上,危险重重,有各种厉害的野兽、凶兽出没,更有占山为王的绿林、匪盗,和杀人如麻的妖魔、邪道修士、邪神教徒。

  如果没有高手护送,基本上必死无疑。杨纪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冒然前往,必定是死路一条,徒劳而无益。

  耳中隐隐传来老管家的声音:

  “……还有几个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时间了,你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族里禁制私斗,要是因为我的事情,被‘大夫人’那里抓住把柄,就真的是功亏一篑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岂非白废?你又让老奴如何自处啊?”

  杨纪心中剧震,天人交战,终于喟然一叹,垂下手来。

  “梁伯,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会让‘那个女人’得逞的。”

  提起大夫人的名字时,杨纪眼中闪烁着深深的恨意。

  觊觎杨纪家产的那些“叔叔婶婶”们,连同这个杨勇,都只不过是受人指使,做个马前卒而前,真正主使却是这位宗族里嫡系一脉的“大夫人”。

  这也是杨纪所有“灾难”的根源,杨纪之所以有今天,全部拜她所赐!

  八年多前,父母在世的时候,杨纪还曾经叫过她“大伯母”,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如今的地位。

  只是后来,她在族中慢慢得势,地位水涨船高,所以也就渐渐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夫人”。

  她的性格凉薄、狠毒、睚眦必报,因为一点小事就打杀丫鬟、下人。杨纪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曾经为这些和她多次发生过摩擦,被她深深忌恨。

  爱乌及屋,恨乌也及屋!

  母亲死后,杨纪也因此受她迁怒。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杨纪心知肚明,所有针对他的东西,都是在这位大夫人的指使和授意下完成的。

  若不是宗族的规矩摆在那里,是祖宗所定,那个女人多少有些顾忌。杨纪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今天。

  漫长的时间里,杨纪早已学会了谨小慎微,也学会忍耐,他深深知道,没有强大的力量,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和那个女人相抗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很弱,但不会永远这么弱。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个女人付出代价的。”

  杨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坐了回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杨纪再也没有什么味口。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纪少爷在吧?”

  晚饭过后,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

  杨纪和老管家都看了过去。

  “是我,帐房管事。”

  那声音道。

  打开门,只见一道削瘦的身影站在门外,身上青色的绸段长衫,四五十岁年纪,两撇八字胡,眼睛飘忽,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猥琐和精于算计的感觉。

  这是杨氏宗族里的帐房先生,人称“山鼠”,负责宗族里的财务。

  “李先生!”

  老管家惊喜道。

  “嘿嘿,纪少爷,老管家,打扰了。”

  “山鼠”拱了拱手,顺势跨了进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四面八方赶紧打量。

  “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吧。”

  杨纪挡在“山鼠”身前,有些不悦道。

  “山鼠”是大夫人身边的人,每次讨银子,从来就没有爽快过,杨纪很不喜欢他。

  “嘿嘿,上次老管家不是来催讨了几次银子的事吗?这不,我一有空就赶紧送过来了。”

  “山鼠”讪讪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晃了晃,叮叮作响。然后递了过去:

  “老管家,纪少爷,请收好。”

  “这家伙会有这么好心?”

  杨纪和老管家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狐疑的接了过来。

  大宗族里的奉银,是每个子弟都能得到的。

  只是以前老管家去讨要奉银,哪次不是拖足了十天八天才百般不情愿的发了下来,这才是第五天,居然就开始发放奉银了,而且还是由帐房的管事亲自登门送上,这让杨纪和老管家都感觉到有些很不习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该不会是使了什么手脚吧。”

  杨纪心中暗暗多留了一份心思。

  “呵呵,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纪少爷,老管家,告辞!”

  “山鼠”发了奉银,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也不停留,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一等!”

  杨纪突然大声叫道,盯着“山鼠”的背影,“这袋子里到底有多少钱?”

  吓!

  这一声喝阻突如其来,“山鼠”的背影明显抖了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

  “钱?!多少钱?——我怎么知道?”

  “山鼠”极力的保持平静,但声音中的慌乱却出卖了自己。

  杨纪心中一沉,再无迟疑,翻过袋子,哗啦啦一枚枚铜钱落在手中,粗略一数,总共二十枚铜板。

  杨纪身后,老管家看到这一幕也变了脸色。从现在开始,往后的六十天里,都是非常寒冷的天气,需要由族里发放奉银支持。

  二十枚铜板连平常半个月的奉银都不够,又如何熬过后面的两个月?

  族里的安排,这是诛心啊。是要断绝他们的口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纪勃然大怒。

  “纪少爷,这……这是族里的意思。我也……,族里……最近资金紧张。这半个月的奉银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分次再补齐给你……”

  阴谋败露,“山鼠”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这种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杨纪怒喝,一个耳光直接就把“山鼠”扇到了地上。

  族里困难?什么时候困难了?

  三天前,杨纪亲眼看见大批华丽的锦缎绸衣从大门口运了进来;亲眼看到了大批珍贵药材发到了各家各户——除了他。

  现在到了他这里,宗族里资金就突然困难?

  当初族里贪墨父亲留给他的财产,说是替他保管,每个月给他和其他人一样的奉银,以防止他大手大脚,败坏家产。

  平常缩减了一半份额,他忍了也就算了。但现在,三催五讨之后,居然发了二十个铜板,让他们熬过两个月的寒冬!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杨纪怒吼道。

  “哎呀,不好了,杀人啦!”

  “山鼠”被杨纪扇了一个耳光,早已胆寒,看他此时发怒,还没等他动手,立即大叫连连,连滚带爬,使劲的冲出门去。

  “混蛋!”

  杨纪想要追出门去,却被老管家拉住了。

  “哎,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只是个下人,我们也不用跟他为难。”

  老管家叹息道。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杨纪恨恨道。

  “形势比人强,我们斗不过他们。而且年关将至,这点钱虽然熬不过去,但想想办法,一个子扳成两个子,总归能拖些时间的。”

  老管家从杨纪手中接过了铜钱:

  “你休息一下,好好读书。钱的事情,就由我来操心吧。”

  老管家提着食盒走了,杨纪却始终静不下心来。

  “太可恨了!太可恨了!”

  杨纪心中怒极了,越想越气。他恨那些欺辱他的人,也恨他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不争气,又岂会落到现在的田地。

  “唰!”

  杨纪心中越来越愤怒,猛的抓过一只笔,在草纸上用力的疯狂的写了起来,就像要把愤怒和不甘都倾注到笔下,唰唰唰,草纸上瞬间多出了一行狂草般的字迹: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我杨纪绝不会永远这么默默无闻,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杨纪心中怒吼着,砰的一拳砸在桌上,毛笔折断,墨汁四溅。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草纸哗哗作响,见证着此时杨纪心中的誓言!

  …………

  另一个方向,“山鼠”在墙根下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臭小子自以为聪明,偷偷的熬灯夜读,还买那么多草纸练习,真以为瞒得过大夫人,这是自寻死路。”

  “山鼠”回头啐了一口,洋洋自得,他可不愿意承认他怕了那小子。

  “年关将至,后面就是一场大雪,两个多月的时间天寒地冻,只给你们二十枚铜子我看你们怎么过!——大公子快回来了,还这么不安份,和嫡系一脉的大夫人作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骂骂咧咧着,这才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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