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九)
是想上了那么三两日,其实倒不必想上三两日。但松鼠得了一颗脑袋大的栗子,必定要抱在怀里揣两日,烛龙得了一颗蓄谋已久的糖,便要窝在笑里存两日。
她想起第一回同李十一的情事,她被对方反反复复叠的巾帕击中,被精心准备这个四个字击中。
如今她被令蘅的“不必”击中。
原来不是“旁人不必插手”,而是“我不必同你打那样久”。
其实她还有许多未想明白的地方,好比说令蘅是在天上地下挑小宠时瞧上了她,还是在泰山府初见时瞧上了她,又或者是在交手时瞧上了她。但她愿意将令蘅的心思想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又想,是不是令蘅早看中了她,却沉住气等了两三百年,将朱厌一事编成一个小小的圈套,只等冒冒失失的她闯上门呢?
阿音说得对,伴侣之间,偶然猜心,也算得上情趣。
再呆了一日,便踏上归途,宋十九李十一并涂老幺春萍同何家村的人道别,三叔的身子损耗已久,仍是虚,杵着拐杖送别靠着墙根儿,婶娘捉着袖子揩眼泪,拣了好几把尚算油亮的菜,原本还捉了一只鸡,可饿了好些时日,蔫儿了吧唧的,恐在路上便死了,带着不便,便只掏了几个鸡蛋,煮熟了,用洗干净的布包着,塞进涂老幺的包袱里。
“姑娘。”道别的话说不出来,她只喊了这一句。
她知道十九不是寻常人,也心知这疫情去除同她有干系,但她没见识,怕话说不好,因此只将她的手捏着,搓了搓。
宋十九抬头看她,婶娘近来是哭得厉害,眼皮子都松松垮垮叠了好几层,她看着她,总觉得面目模糊,心里头惴了一秒。
“十九姐姐。”小豆丁靠着婶娘,腰上仍旧缠着过时的“爆竹”,手里时轻时重地绕着线,扯一下,再扯一下。
这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英雄,没有人晓得他拖着爆竹跑了一户又一户,跑到精疲力尽,才将这疫兽吓了回去。
不过英雄是不必讲出来的。他永远都不说。
宋十九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李十一往村口走去,这日雾很大,山上的雪仍旧未消,地上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好在有阳光自雪山后晃出来,晃得宋十九眯起了双眼。
她心有所感地回头一望,墨瓦白墙的村落,仍旧好看得同水墨画似的,灰扑扑的村民沉默地挤在一处,袄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没什么大精神,只抻了抻脖子,大半的同十九没什么交情,也全当瞧个热闹。
有零星几个妇人牵着孩子转头,要往炊烟生处去。
小豆丁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身后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宋十九转回头,依偎在李十一的肩膀,手里牵着小小的春萍。
这一切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道别,令人挑不出错来。
第二日歇在临近的村落,第三日中午,才觉着了些城镇的热闹,陆续有赶集回来的牛车。一路兼程甚是辛苦,几人远远儿地望见一个简陋的茶摊儿,便上前歇歇脚。
茶摊儿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老板仿佛是退下来的乡兵,额头上半碗长的刀疤,上来添了茶,又同邻桌的几位爷们儿说闲话。
涂老幺端一碗茶汤,咕噜喝了几口,听邻座言语上海的学生运动,便过去偷耳听了几句。右手方的瘦猴儿消息灵通,任谁说话也能搭两句腔。
他递给涂老幺两个胡豆,问他:“兄弟打哪儿来?”
“原本是北京城的,现下世道乱,随处落脚呗。”涂老幺后牙咬着胡豆,“刚从何家村过来。”
“何家村?”瘦猴儿变了脸色。
李十一右眉一动,朝那头侧了侧脸。
“啊,”涂老幺瞧他脸色,笑了,“嗨,瘟疫呗,早好了。”
他想吹嘘个两回,想想又住了嘴,虽说李十一没应承什么,但他自比阿罗身边的五钱,高人不多话,多话不高人。
他于是悠着脑袋晃了晃大腿,又专心致志剥起胡豆。
却见那瘦猴儿神色复杂,干干笑一声:“您也是命大。”
涂老幺抬脸,听出不对来:“怎么说?”
“还不知道呐?”瘦猴儿与同伴递个颜色,将筷头在桌面怼了怼,嘴撇下来,拉得似哭丧,“前两日雪崩,全死了。”
他扬了扬下巴,挑着眉头,像在激他后怕:“整个村子。”
对面的胖哥果然后怕了,并且怕得有些厉害,眼皮子同脸蛋子都抖起来,嘴皮白得同墙腻子似的,愣愣转头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越过涂老幺望着他身后,呼吸缓慢而平整,拇指指甲抠着筷子,不大用力,像在挠痒痒。
春萍吓得没了话,仓皇的双眼在宋十九同李十一双边来回转,李十一却只抿了抿嘴唇,叹一口气,问宋十九:“花生,还吃么?”
宋十九回过神来,喉头连接咽了两三下,耳后的绒毛火辣辣地立起来,她极力平复心情,感到胸腔都酸得发胀,眉目倒是忍住了,只有一丁点不明显的泪花子。
她伸出筷子,有些抖,又放下了,然后抬头看李十一。
李十一坐在身边,以看大人的目光看着她。
宋十九低下头,想了想,问她:“你早便知道,是不是?”
“是。”李十一点头。
命数如此,不是瘟疫,也会是别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知道阿罗爱极了阿音,却未插手她的生死的时候。”李十一坦然。
她又叹一口气:“我同你说过。”
生死有序,勿乱时辰。
“可是,”宋十九闪着眼波望向她,“你仍旧由着我的性子,助我除疫,险些丧命。”
她说不清此刻震荡在她心里的回响是什么,总之又是酸又是涩,却又是教化,又是驯服。
她感到李十一以目光抚了抚她的脸颊,同她说:“许多事情,我们不见得一开始便明白。也有许多事情,一开始便知是无用功。”
她顿了顿,轻轻说:“我愿意陪你做无用功。”
只要你最终懂得,最终了解,那么便不算一无所获。
李十一最后的眼神落到春萍身上,睫毛轻轻地扇了扇,然后垂下了眼帘。
夜里歇在临近的小镇上,镇极小,客栈也破,木质小楼里有遮掩不了的霉味,偏偏老板爱熏香,冲得味道更是怪异。
李十一同宋十九早早梳洗完毕,坐在桌前看书,摊开时里头夹着几页春萍练字时的宣纸,李十一将其拿出来,忖了忖,忽然道:“要一直带着她么?”
不是命令,也不是逼迫,好似只是随口一问,若宋十九说带,她便“嗯”一声,再不过问地陪她走下去。
可宋十九犹豫起来,她望着横七竖八的字迹,在眼里渐渐糊作一团。
她问:“若她回去了,还会记得我们吗?”
“不记得。”李十一道。并且,她所有留下的痕迹皆会消失。
宋十九将同春萍的合照掏出来,摆到桌上,瞧着它发怔。
门被轻轻地拍了三下,李十一偏头应了一声,却是春萍。
她穿着略有些长的袄子,袖口盖过指甲,令李十一想起幼年总穿大衣裳的宋十九。
“怎么了?”李十一的声音很温柔。
“睡不着,说说话儿。”春萍走进来,乖巧地将门掩了,拉着宋十九的手坐到桌边。
宋十九有心事,连笑意也很勉强。
春萍见她这幅模样,眨了两下眼,忽然笑了:“十九姐姐,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她甚少如此主动起话头,也从未讨要什么夸奖,宋十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春萍自顾自道:“我想,是聪明的。”
“那日,你同十一姐姐出去,我原本想同你说,我见过了涂老叔,却没起烧。第二日我便明白了,涂老叔不是人。”
“你同十一姐姐救了何家村,你却伤得好几日醒不过来,待咱们走了,却听说何家村亡于雪崩。我便又明白了,我娘常说,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至五更。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不想再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承担和冒险。
春萍抬头,笑吟吟的:“十九姐姐,将我送回去罢。”
宋十九自她说第一个字起时便有预感,听到此言却仍旧心头一震,她哽着喉头望着她,濡湿的呼吸令眼眶迅速模糊,但她咬着牙根,牢牢记着劫后余生的李十一嘱咐她的“不哭”。
“我这几日,吃饱喝暖,却成日在想那一头。”春萍盯着自己的绣鞋。
“那一头,还有万万人过着吃人的日子,若是……若是因我一人,令他们再多熬一日,一个时辰,一秒。”
她咬了咬嘴唇,眼里冒出温热的莹然。
李十一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春萍狠狠吸了两口鼻涕,再抬头时仍是尽力笑,也顾不得笑得是不是寒碜,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宽慰她的字句:“我福大命大,南京城都跑出来了。十九姐姐同十一姐姐不是常人,待到了那年,你们若记得我,再来重庆寻我,就在缙云山脚下的庙里,我不记得哪一日到了那里头,你们神通广大,问一问,便知道了。”
“若我不在了,若我不在了……”
她终究忍不住将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又极快地抹了,说:“若我不在了,便不拘在什么泥里立个牌子,写上春萍二字,那年头许多人都没有个坟,我若有,也是好的。”
“写春萍也好,”她挂着泪珠子喃喃道,“写……萍水相逢也好。”
宋十九拉着她的手,终于咬唇掉下眼泪来。
春萍被吓了一跳,笨拙地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似从前李十一那样,她想了想,又道:“等我回去,入了轮回,再转生时,指定能过上顶好的的日子,不挨炮,不挨打,有饭吃,有书念,人人见了只管笑。”
“我娘说,”她顿了顿,“能胜利的。”
黑夜将一切结束,似守序的黑无常。世间总有规矩,如太阳东升西落,如黑夜与光明轮番值守。但总有那么些规矩之外的东西,决定了白日是阴雨天还是艳阳天,决定了夜里是否有星辰。
说完了话,宋十九送春萍回屋睡觉,李十一立在书桌前,摊开方才那本书。
屋外一阵清凉的风,有坠星似的光华落下,这光华寻常人瞧不见,只落在李十一的眼里。
她伸出右手,将那一沓宣纸三两下拨开,歪歪扭扭的“萍水相逢”四个字逐渐变淡,似被人用橡皮仔细地擦去,不留一丁点痕迹。
一旁的照片上,有个局促却喜庆的姑娘,穿着红艳艳的袄子,靠在宋十九身边。
她的身形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孤零零的空位。
李十一将照片同纸张夹进书里,合拢放置一边,抬头看窗外星星点点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被推开,宋十九不置一言地走进来,两眼生艳,手指萦香,长长的头发垂到了地上。
她使一回时间之术,头发便长长一寸。
李十一坐在床边候着她,宋十九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依偎在她的大腿上,脸颊枕着手背,将起伏的单薄的脊背留给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但这个乖巧的趴着的动作,像在请求李十一抚摸她的背部。
李十一执起一旁的梳子,为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令宋十九想起古人成婚的吉祥话——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已齐眉。
她将头在李十一的小腹上蹭了蹭,低声说:“我知道,她活不了了。”
“当初在缙云山上,遇到秦良玉时,你同我说,秦将军寿终正寝,轮回转世,你说,你查阅了府间籍。”
“若春萍回去后活得好好的,你会告诉我的。我便会欢欢喜喜地送她回去。”
“你不想骗我,却也不忍心告诉我。”
李十一仍旧专心梳她的头发,等她将话吐尽了,才缓慢而温柔地开口:“神之无为,不是不作为,公平,便是最大的作为。”
神之一职,便是在守护世间最大的公平与因果。
“发动战争,挑起侵略之人,必定付出代价。奋起抵抗,得道多助之人,终将迎来光明。历经硝烟,能懂和平之珍贵,穿越死亡,才有对生之敬畏。”
太阳会落下,可也会在第二日升起。
人之生生不息,便在于他们永远不缺乏承受黑暗的勇气,也永远不抛弃迎接朝阳的希望。
任何事情由李十一讲出来,都成了道理。宋十九喜欢听李十一讲道理。
“还有吗?还想听。”宋十九轻轻问。
“有。”
世上有许多相遇,是为了令人长相厮守,可有更多的相遇,只是为了在离别的时候,让你认认真真地讲一句“珍重”。
这话李十一未说出口,但她知道宋十九明白。
所以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你知道,当年我为何挑中了你吗?”
宋十九抬了抬头,眼依旧红彤彤的:“为什么?”
李十一淡淡笑:“因为你暖乎乎的。”
时间被这句话抵着一秒秒往前挪,从搂住脏兮兮的春萍时宋十九扔下的伞,到宋十九明知被防着却仍旧走回来的院子,从她被偷走的快活归位时里头满满当当的李十一,再到她在讹兽洞里因众人被困发出的第一声怒吼,从不舍得秦将军的大明为她造的一个梦,再到因素昧平生的阿春红了的鼻头。
最后是一个男装少女,毫无畏惧地闯入泰山府,要为好友讨一个说法。
她或许不算成熟,也未见得时时理智,但她赤诚而柔软,大大的身体里,有小小的温暖的心脏。
“那日在重庆的小楼里,我等你归来时,有一句未说出口。”李十一将梳头的手停下来,搭在她温顺的颈窝。
“你……”她顿了顿,“你比我见过所有的姑娘都要好。”
“不,不只是姑娘。男人,女人,神仙,鬼怪,飞禽,走兽。目之所及,目之不所及,你最好。”
“不是尚可,是你最好。”
“我早该同你说的,是我不对。”
宋十九咬住下唇,含泪微微笑,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她觉得自己越发像一个人,听闻只有人才如此,笑着笑着便会想哭。
她想起阿瑶说李十一渡劫投胎,忽然有了一种荒诞的想法,兴许令蘅挑了烛龙之后,上报府间籍,府间籍道烛龙顽劣,犯下诸多错事,因此判令蘅同她共入轮回,弥补她的过失,归整她的因果,教养她,劝化她。否则,举世无双的令蘅大人怎的轻而易举就被自己推入了轮回道呢?
或许是命中注定,就似唐三藏给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令蘅给烛龙,叩上了锁心咒。
听起来多少有些天马行空,但她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问身边的人。
这一日辰光大好,是二月十八。冬日未过,初春将至。
它离万物复苏的三月还有一段距离,也未到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不过,好事未至时最有希望,不太好时就最好。
李十一同宋十九收拾了行装,要往上海去。她都想好了,回公馆同涂嫂子交待两声,瞧一瞧四顺,再等一等阿罗和阿音,若她们不来,便留个信,随后回泰山府去看一看。
一别经年,该是归期。
或许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譬如——
吴老爷还活着吗;
连妈等了多少年;
鲛人的蜡烛何时才会烧尽;
讹兽又吃了几个谎言。
木兰是否终于长到了二十六岁;
阿白可曾再淋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芸娘的嫉妒心够不够辨别爱意;
虚耗又偷走了几百斤快乐。
秦将军的大明或许会再冉冉升起;
迷失的阿平终将找到新的回家路;
朱厌做猪做得快活不快活;
小豆丁是不是能背下一整段三字经。
阿音从了良,涂嫂子追着涂四顺满街跑,阎浮提爱上了喂猪,涂老幺在神荼令里研究五香瓜子的炒制方法。
听闻五钱时常去一个庵堂坐坐,奈何桥下的桃金娘也抽了新花蕊。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会有一位懵懂的姑娘在山神庙里完成一场无稽之谈的好梦。
而李十一和宋十九,总有一日会睡饱了一觉,从冬日的阳光中醒来,以叩棺之手,叩响心门。
叩心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尘世好颜色,何人与我事丘壑?
李十一听见了一个长长的回答。
她说——
我走过万里河山,走过波澜壮阔,才最知道你不一样。
夏柳梳枝条,春风两岸生,冬雪映新酒,天凉好个秋。
尘世如此斑斓,却只有三种好颜色,你的明眸是一种,笑纹是一种,心头情意是一种。
我不过是衬你的底色,也如此有幸成为你的底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