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三)

  三叔家比豆丁家还破,久未修缮的院门噗嗤噗嗤跑着风,院子角落里堆着几个铺了灰的簸箕和篓子,架子上葡萄藤早枯了,垂着几个风干了的丝瓜瓤,并一溜硬得同木头似的熏肉。

  想来是晓得不大会被主人光顾了,连熏肉也垂头丧气的,吊在将断未断的麻绳上,像是悬了梁。

  宋十九几个径直进了里屋,婶娘掩着口鼻,未说话便是哭,落了两滴泪又揩了,哽声叹气:“不中用了。”

  宋十九握了她的手,轻拍两三下:“不必慌。”说罢便往榻边去。

  屋子小得很,一溜人进去便显得挤了,小豆丁不想让婶娘晓得自己呕血了,只捂着布条睁着清亮的眼珠子,三叔躺在木板床上,咳得一声比一声大,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喉咙里的痰汩汩地响,好似要将他捂断气。

  他的脸色比外头的熏肉还灰黄些,两颊已不剩几两肉了,眼珠子突出来,死鱼似的泛着白,地下同嘴边是黄黄红红的呕物,他虽是农家,却向来爱干净,如今是顾不上了,连意识也不大清晰。

  他脱力地躺回枕头上,像是被抛进去的,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握成拳头,一下下砸着木板子,他嘶声喊着:“他娘,他娘啊——”

  婶娘忙拭了眼泪上前去,“嗳”一声。

  他晃悠着脑袋,却是哽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出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难以遮掩的腥臭,他却硬生生咽回去了,混混沌沌地望着天花板,问:“阿顺啥时候回来呢?”

  婶娘一怔,随即伏在床边掏心扯肺地哭起来。

  小豆丁抬脸看宋十九,脆生生说:“阿顺哥月前就烧了。”

  婶娘那时不干,扯着他衣裳求好歹留个全尸,村里头的壮丁却不由分说,将婶娘一把推了,粗布一裹便将阿顺抬走了。

  那几个壮丁,没撑过三两日,也烧了。

  小豆丁想,烧了也好,这寒冬腊月的,往后便不冻骨头了。

  他又有些怕,你说都成了灰,底下的爷娘还认他不认呢?他新习的三字经,是背给谁听呢?

  他自个琢磨着,未同宋十九说。

  思绪戛然而止,似被人扼住咽喉,咳嗽声和哭泣声也戛然而止,和风干的丝瓜瓤子一齐入定,画面停在最撕心裂肺的一刻,停得荒诞而滑稽,像糖人师傅捏了最大开大合的一段戏,将精彩纷呈的表情定格下来。

  悬停的光线似一根根任人摆弄的丝绦,浮尘点点是极好的装饰,宋十九的发尾一动,走在光线间,脸上明明暗暗,缓慢地变幻着阴影。

  李十一呼吸起落,看着她几步走到床边。

  她未回头看李十一,却也未将她定住,李十一心知她有旁的打算,便将烟杆子抽出来,食指一探架格在右手间。

  宋十九却未急着动作,只垂头望着被定住的三叔,像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过了一会子,便听得“吱吱”的声响,似幼鼠觅食的尖叫,却要小上许多,若不是此刻安静得过分,怕是压根不能入耳。

  宋十九侧耳听着声响,耳廓一动,手腕翻转如倒挽剑花,玄铁扇绕着指尖圆满一转,疾如闪电地敲向三叔的中庭、灵墟、鸠尾三穴,胸前的散尘被震得一抖,“吱吱”声惊乍乍地叫起来,好似被烧了尾巴。

  李十一凝神细看,三叔的身子骨里迸出几条蚯蚓似的线虫,却比蚯蚓小上许多,不过棉线宽,浑身金黄无眼也无口,叫声仿佛是从天灵盖里震出来的。离了人体,那线虫在空中摆动几下,便直冲宋十九面部,宋十九反手握扇柄,“哗啦”一声将扇面抖开,轻扫两下挡住袭击,弹指一震,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她只用眼尾扫了一眼身后,还未收回视线,便见两张蓝盈盈的符纸贴上线虫,顷刻烧了干净。

  宋十九侧回头,眼神落在李十一捏了符纸刚刚收回的手上。

  二人未再说话,只如法炮制地将小豆丁身上的疫虫敲出来,烧了入肺的三两只,宋十九将扇面收回,簪于脑后,肩头一动,法术尽消,婶娘的哀嚎片刻未停地响起来,三叔却好似被掏空了力气,沉沉睡了过去。

  小豆丁眨巴两下眼,心有所感似的摸了一把胸口。

  他转脸看,却见方才还在自个附近的宋十九此刻靠在墙边,后脑勺搭在墙上,仰着下巴,有些困倦了,李十一站在她身旁,将一柄不晓得何时掏出的烟杆子收好。

  宋十九哑着嗓子说:“走罢。”

  眼神是瞧着三叔同婶娘,话却是对李十一说的,李十一颔首,同她一齐掩了门出去。

  许久未使招式,方才也不晓得是不是抻着了筋,李十一的掌根处有些疼,她一边走一边轻轻揉,拇指将连着无名指同小指的手筋挨个推开。

  “方才那个,是疫虫。”待走到空旷的街道上,李十一才开口。

  “是。”

  李十一看一眼她:“你便是这样救他们?”

  宋十九垂下眼,摇头:“西王母掌管人间刑罚,散播瘟疫。疫虫便是她所布下,自树根里生发,藏匿于五行之中,金木水火皆可依附,成百上千,生生不息。”

  除非,将所罚之人惩灭干净,疫虫失其宿主,自取灭亡。

  而宋十九方才所做的,不过是清除入肺的两三根,暂缓其病势罢了。

  它还会自头发里生出来,自脚底板生出来,自指甲缝里生出来,一寸寸占领他的肌理,侵入五脏六腑,最终耗尽肺气,咯血而亡。

  她将病主冻住,再灭疫虫,虽能解救一时,却终究是一己之力,难抗万敌。

  有好些回,她白日里眼瞧着好些了,第二日一睁眼,便听得小豆丁跑来说那家人在夜里死了,一早便烧了。

  无孔不入的忧惧最令人窒息,也最令人无可奈何。

  她好些天未睡过好觉,直到躺在李十一身边。

  她眼神里的落寞明显极了,李十一靠近了些,手背垂下来,轻轻挨着她的。

  宋十九未挪开手,细腻白净的肌肤同李十一摩擦两下,动作里有不大明显的依赖。

  李十一看一眼她鬓间的簪子,又问她:“这是你的法器?”

  “是,”宋十九偏了偏头,“叫浮光。我自黄山云谷中拿回来的。”

  浮光掠影,扇如其名,宋十九使起来正正是行云流水,如梦似幻。

  更令李十一在意的,是宋十九主动同她介绍了,眼里的无助也被温温的眸色逐渐替代。她对李十一的依恋未减分毫,只要李十一同她说说话,她便能好一些。

  她动了动嘴唇,未同李十一说,她这扇子原本是执在手上的,取回那日偶然想起阿音打螣蛇时用骨扇的招式,便同她一样插在了发间。

  她那时有些想念阿音,未说出口,是怕李十一问她——那么我呢?

  你有没有想念我呢?

  有些话人们通常不想答,是怕怎样说都不够。

  夜凉如水,李十一仍旧同宋十九一起睡。这日宋十九歇得很早,想来是施了术法乏了,来不及有什么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便背对着李十一睡了过去。

  李十一闭着眼,在寂静而疏离的月影中回想白日的事由。

  床板忽然颤了颤,地板上想起扫帚扫地一般穿梭的声响,李十一蹙眉,睁眼环顾四周,却再没什么动静,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沉睡的宋十九,又将眼阖上。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十一朦胧的意识被一阵错落的低吟勾醒,那吟哦声极其克制,似是痛苦,又仿佛是无力,自喉头里叹出来,混着青涩的果味同陈年的酒香。

  汗涔涔的香气弥漫开,若有似无地铺了一层薄雾,身旁的被褥微微耸动,似尽了冬眠的春虫正在破土。

  李十一心尖一颤,霎时便清醒了大半,依着月光望着宋十九。

  她浑身冒着灼人的热气,一浪一浪的,棉布寝衣的领口敞了一小半,露出汗涔涔的脸颊同肩膀,她的背脊轻轻抖着,湿漉漉的青丝贴着纤长的脖颈,弯弯曲曲地爬进衣裳里。

  她动一下,那发丝便扯一下,在白玉似的肌肤上形色分明,弯曲的形状似有了匍匐的生命力,是杯中弓,是青蛇影,射杀枕边人岌岌可危的理智,咬住枕边人克制已久的的情思。

  李十一心跳如雷,探手扶住她的肩膀,指腹勾勒过锁骨的浅窝,最后以指尖抵着她的下颌,想令她转过来。

  手上还未舍得用力,却觉天翻地覆,她被带着热浪的宋十九欺身扑上来,两手将她按压在床榻上。

  一截被光晕裹住的龙尾自被衾里探出去,拖到地上,沿着墙根缓慢探索。

  “我在换麟。”宋十九微微喘着气,桃花酿似的一双眼盯着李十一。

  蛇要蜕皮,龙要换麟,是她这几日法术用得过多,肌体有了感应,要给她一副新生的铠甲。

  她的眸子一冷一媚地眯,到底显出了些不受拘束的野性来,她望着李十一的薄唇,将鼻尖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蹭,轻声说:“我的身子弱得很。”

  墙根处的尾巴一扬,贴着木柱蹭了蹭。

  她又软绵绵地说:“我的理智也弱得很。”

  话音未落,身下的李十一微抬下颌,干脆利落地吻住了她。

  龙尾摆了两下,最终以退为进地搭在地上,将木板敲出湿哒哒的声响。

  天大地大,也不过就只一双爱人,去他娘的误会争执患得患失。

  ——我只晓得,我十分想要你。

  宋十九的吻落在意中人的下颌,摩挲颈部的脉络,又爬上凸起的丘陵,隔着略粗的棉布,轻轻地啃咬,她仍旧多少有些赌气,在来回拉锯中感受李十一的变化。她唇间坚硬的顶端是李十一的不近人情,软糯的支撑却是李十一的柔情蜜意。

  她需得反复品尝,才能将她隔着布料的爱情悉数含入口中。

  未有下一步动作,宋十九却停了下来,注视着李十一的双眸,温声说:“我想……”

  “可以。”李十一的回答很轻。

  “不是。”宋十九摇头,将下唇一咬,似抿了一片花瓣似的,略勾了一下便放开,她更正:“不全是。”

  “可以。”李十一仍旧是这一句。

  她顿了顿,又道:“我帮你。”

  她不用宋十九将话说出来,她明白,不止是今晚,宋十九想要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十九原以为李十一又会同她争论,怪她感情用事,却不曾想李十一说——我帮你。

  她和解的姿态摆得诚意十足,将这三个字说成了一句情话。

  宋十九把头枕在李十一的颈窝,觉得莫名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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