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七)
宋十九神色如常地回了屋,李十一难得地未看书,坐在床边叠几件青灰色的袄子,她撩起眼皮子瞧了一眼宋十九,面上仿佛挂了清汤寡水的笑,问她:“洗脸么?我倒水。”
宋十九“嗯”一声,抱着胳膊坐到床边,盯着李十一叠好的衣裳发呆。
她连衣裳都叠得工工整整,折痕同框架似的,四四方方的。
她想呀想,总觉得从前李十一不是这样的,从前她随意又洒脱,掏棺材倒阴斗,若当真怕这天理循环,又如何吃这行饭呢?
她望着拎着铜壶倒水的李十一,感到某个魂灵在她的身体里若隐若现。
“瞧什么?”李十一留心手下的动作,睫毛清冷地一扇。
“我在想,”宋十九的脚后跟轻轻敲着床板,“令蘅果真在觉醒了。”
李十一顿住,捏着把手将铜壶颠了颠,不紧不慢地搁下,这才转头看宋十九。
她是如此蕙质兰心,以至于宋十九的未尽之言不需要一丁点注解。宋十九慌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怕的应当是回归的令蘅心里不再有她,却从未想过,若是自己不喜欢令蘅呢?
这想法将她吓得心惊又心虚,只略瞟了一眼李十一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李十一立在屋子里,月光打了一半在她脸上,谪仙似的迷人,左手食指搭在脸盆架子上,掌心开始出汗。
她眯眼瞧宋十九,忽然发觉她从未了解过自己。
她以为自己的改变是因为令蘅,因为泰山府君,因为那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但唯独她自己知道,都不是。
从前一个人时,天为盖地为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然潇洒。令她如此瞻前顾后,如此权衡掂量,对坏结局生出恐惧的,无非是那个叫做宋十九的姑娘。
她相信令蘅也一样,或者说,世间所有人陷入爱情都一样,无一幸免。
她睁着干涸的眼望着宋十九,澄澈而清明,几乎瞧不出她心里头一次滋生的委屈。
李十一从前用遮掩的面皮来面对外人,如今她用遮掩的情绪来面对爱人。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指头在木架上不动声色地划了划,擦去浅薄的汗渍,然后侧身为她拧帕子。
热水雾腾腾的,适时缓解了某些脆弱的情绪,可冬夜实在长,这个冬天也实在长。
宋十九深呼一口气,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同李十一有了相对无言的时刻,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绕着李十一转来转去的小姑娘,像被狠揠的幼苗,以猝不及防的姿态长成大人。
好似是因为有了春萍,被幼小的手掌一握,顷刻就握成了大人。
宋十九走过去,到李十一身后站定,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放低了嗓子唤她:“十一。”
李十一未回头,帕子硌在手心里,等她开口。
宋十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可话一出声仍是带了三分祈求:“从前我同你说,若我做了许多坏事,你千万原谅我。”
她的心脏坠得厉害,扯着她原本娇俏的嗓子眼,她只能将口水咽了又咽,才能阻止酸涩的蔓延。
她不想将春萍送回去,她想将她留下来。
李十一挺直脊背,回过身来,将拧好的帕子放进宋十九掌心,下颌一收,叹了口气:“阿九。”
她头一回喊眼前人阿九,喊得温情脉脉又郑重其事。
她说:“我可以包容所有你犯过的错。”
宋十九抬起头来,眼里希望似微光,明明灭灭。
李十一顿了顿,又道:“前提是,你要更正它。”
瞳孔里的光亮“啪”一声熄灭,比任何疾风都要迅猛。
宋十九垂下眼帘:“我做不到。”
李十一未曾见到春萍那双伤痕累累的脚,也并不晓得十余年后是怎样的世道,但她知道。
与春萍心灵相通也好,作为兽类天然敏锐也好,她就是知道。
她无力地将肩膀耷拉下来,轻声说:“我才刚刚想起来,兴许,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我不懂得怎样将她送回去,若是送错了呢?若送至旁的年份去,兴起更大的波澜呢?”
她拧着眉头絮絮叨叨的,执拗得像一只毫无章法的小兽。
她十分努力地将心底的希冀燃起来,润润下唇,说:“我应当把她留下来,我可以不让她出门,若出门便戴上面罩,不与任何人碰面,待再过十来年,我……”
她说了许久,李十一却始终沉默,等宋十九的睫毛扇得振翅的幼蝶时,才听见一把清冷的嗓音响起:“当初将秦良玉强留世间时,你是怎样想的?”
是否也抱有自以为是的不忍心,以为自己做了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残忍的话语像一根针,刺啦一声将宋十九精心编织的锦绣划破。
秦良玉?宋十九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氤氲望向李十一。
“秦将军留于世间时是一缕精魂,其他几魄虽不完整,却也能归入轮回。因此她能够呆在你的结界里,与自己投胎转世的肉身共存。”
“可春萍不同。”
“她是活生生的人。再过几年,她要出生,世间如何能有两个春萍?而若她不能出生,如今的这一个春萍,又是否还会存在呢?”
“还是说,你想将她变作鬼呢?”
李十一连咄咄逼人都温柔得不像话,由上自下的眼神春风似的,抚慰隐隐不安的姑娘。
宋十九一张脸血色尽失,娇艳欲滴的嘴唇亦干裂开,她沉默了许久,待手里的巾帕都凉透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喃喃道:“变作鬼,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总比她回去承受非人的折磨,要好一些。
她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抻起来,缓慢地眨,仿佛在祈求一个救命的认同。
李十一静着眼眸注视她,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失望极了。
“你分明知道,若春萍不回去,兴许战乱会更长,伤亡会更重,这一头能瞧见的折磨是折磨,那一头瞧不见的,便不是折磨吗?”
“眼前人我尚且不能救于水火,千里之外又与我何干呢?”宋十九咬着下唇,极力反驳。
李十一深深吸一口气,嘴角抿起来,楚河汉界一样清楚明白。
她道:“若目之所及是苦难,目之不所及便不是苦难,那该叫良善,还是私心呢?”
宋十九双肩一颤,因李十一的话愣住,双眼被火燎了似的眯了一眯,默然而空洞地望着她。
她是有私心,她从来便是如此,自小生在钟山,长在钟山,同百兽嬉笑玩闹长大,冬日靠在一处取暖,夏日齐齐入水泡汤。她的世界里没有正义,没有黑白,没有规序,只有亲近与不亲近。
而李十一却以神明的慈悲来要求她,令她亲手将喜爱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里终于生出了难以克制的哽咽,她说:“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兽。”
你明白兽是什么吗?
是靠气息与本能判别喜欢,是一睁眼便对眼前人生出依赖,是一往无前不惧生死,是千万人俱殁亦要扑身护住心头明珠,是没有什么教养,没有什么学识,不懂权衡与利弊的,兽。
她到底未将这些说出来,只是侧脸望着桌上的烟火,听见李十一以缓慢的嗓音说:“你从前是兽,如今做了人。你念书识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应当记住前车之鉴。”
她顿了顿,最后一句几乎是叹出来:“但你总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个字一落,西洋钟正巧敲到十二下,铛铛的钟声并不吵,甚至不及楼下贪玩孩童的鞭炮声吵,但听在宋十九耳里,仿佛是某种摧山倒海的宣判,将她珍之重之的前尘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冬夜如此长。
因为眼中起了雾,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却是温热的,倒显得她的眼眶凉得过分。
她隔着这浓浓的水雾望着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从此便将她放在了心里头一位,她学她穿衣吃饭,跟她走南闯北,生气也舍不得过夜,她给的零星爱意,却能停留许久许久。
若她是人,那么实在当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后抬起头来,将李十一的面庞装进眼中。
她点头承认:“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这样没脸没皮地追赶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个儿站起来讪笑着扯扯不规整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去牵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对别人解衣后,毫无芥蒂地将自己交给你。”哪怕是在被虚耗偷走快乐时,也一声声给自己加油打气,舍不得令她多担忧一个时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晓同你所有前因后,将九大人的颜面尽数抛弃。”她吃定了自己不会离开,因此连追逐的举动也没有,而自己就真的这样不争气,夜夜躺在能听见她呼吸的屋脊,最后鼓足勇气走回那个零落萧瑟的院子里。
连极力克制的泪珠子也不给面子,就这样不听话地滚了出来,令她抽泣得胸腔发抖,哭得毫无排场,毫无骨气,毫无一点子应有的自尊心。
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木然说:“我可真感情用事。”
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其实从未消失,从前被她牢牢压制在甜腻腻的爱情里,也牢牢压制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们奋起反抗,将她打了个兜头罩脸,无力还击。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记得感情的上限,总是记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说她未必会反复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会记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你不肯为她剥一个鸡蛋。
李十一听着她的哭诉,以从未有过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摆在了脸上,她原本应当上前抱住她,但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手的骨节捏得发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旧站得稳稳的,睁着酸涩到极点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宋十九。
原来宋十九存了这么多的不甘心,原来她同她的爱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健康。
宋十九哽咽的叩问狂风暴雨一样袭击着她疼得一/缩/一/缩的心脏,缝隙里钻出了一些从前被埋得毫无痕迹的东西。
那个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绝情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惧,患得患失吗?她不曾害怕过宋十九的依赖不是爱情吗?她不曾害怕过她觉醒后有一丝后悔吗?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里读到对令蘅的陌生时,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镇定自若地为她拧上一块巾帕的呢?
正如她绝口不提宋十九曾经占有过自己,是羞涩,矜持,还是担心若她知晓,再寻回记忆时,有一丝为难抑或难堪呢?
而上缙云山寻狌狌一事,向来果断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喉头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动,想要剖白的话却始终未从嗓子里挤出来,她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卧室。
巾帕被毫不怜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样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