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四)

  再小半月,春萍适应了许多,虽不爱说话,但偶然也笑一笑。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她与宋十九最为投契,时常跟在她不远处,静悄悄地坐着。

  宋十九似找回了尾巴的小龙,将得意的嘴角翘得分外矜持。

  日子久了,宋十九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也不晓得春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只要出门儿见了生人,夜里保管起烧,但只烧一夜,第二日清晨便又生龙活虎。

  说是精神好,但到底身子骨弱,宋十九不敢折腾她,便不再领她出门儿。所幸她也不大爱随处溜达,多半时辰趴在窗前看上下学的丫头小子们,时而笨拙地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瞧了半晌,宋十九过去一瞧,上头的字倒了个个儿,头往下底朝天。

  于是自她手里轻轻抽出来,问她:“不识字?”

  春萍的脖子根儿有些红,轻轻嗯一声。

  “想念书?”宋十九随手翻了两页。

  春萍想了想,道:“我娘说——我娘从前说,读了书,往后就不挨打了。”

  这是什么道理?宋十九有些啼笑皆非,将书合上,搁到桌面上,又替她理了理衣裳下摆,道:“要念书还不简单,咱们屋里头有个书袋子,你找她去,让她教你认字。”

  说起“书袋子”时她眼角有不张扬的笑意,春萍歪头瞧了一瞧,暖苏苏的,在这样的神情里,“李十一”三个字是不必指明的。

  春萍点头,依言去寻李十一,正要往楼上去,却听见院子里头有动静,便先探头出去瞧。阿音坐在新移的梅花树下,二郎腿一悠一悠的,同阿罗对坐嗑瓜子。

  冬日冻得鬼都哆嗦,偏生这位奶奶不爱在屋里窝着,旗袍下还露着一截发粉的脚腕子,一片胭脂似的梅瓣自金线旗袍上滚下去,沾到脚踝窝里,三两下又抖了下来。

  春萍盯着她抖下来的花瓣,又瞧了一眼她粉面含春的脸,欲言又止地立着。

  阿音呸一口瓜子,同她说:“有话便说。”

  春萍却另择了话头,朝桌上一瞟:“这是什么?”

  阿音转头,将信纸拎起来:“涂老幺来的信。噢,涂老幺你不认得,你该喊涂老叔。说是再不回去,要动身来寻咱们了。”

  “回去?”春萍一愣。

  “咱们自上海过来的。”阿音上下牙一合,舌尖卷了新鲜的瓜子仁儿,三两下嚼了,又问她:“上海,你晓得不晓得?”

  “我晓得。”春萍点头,一会子又皱起了眉头。

  “听你讲话,不是本地人,却未问过你自哪里来的?”阿音手心儿将沾着口脂的瓜子壳兜了,端在胸前问她。

  春萍看一看她红艳艳的蔻丹,一会子才道:“自南京来的。”

  走了许久的路,颠了许久的牛车,还有幸碰着一伙赶路的陆兵,这才安生到了重庆。一来便逢着阴雨,在城外的山神庙里晕了好几日,睁眼摸黑进了城,七拐八拐的,便寻到了这方院落。

  “怪道晓得上海呢。”阿音笑盈盈的,将瓜子壳拍在绢子里。

  春萍点头,梅瓣落到她颈后,软绵绵的,她动了动脖子,一会子才道:“果真要回上海么?”

  阿音偏头看她,噗一声笑了:“你这小人儿,怎的跟癞子狗似的,总皱着脸做什么?咱们走是走,总不致撂下你。你见着你涂老叔便晓得,泼皮无赖咱们都没嫌弃,更何况细皮嫩肉小丫头呢?你安生将心揣肚子里。”

  春萍幼嫩的眉头略微动了动,嫩芽儿破土似的,面上却没了旁的动静,暗想了想,才转身提步往屋子走,才走了三两步,她又停下来,盯着阿音的脚腕子,小声道:“若要赶路,你这么穿不成。”

  阿音挑眉,阿罗抬起眼,在春萍沉静的瞳孔里瞧见了压抑得厉害的伤痕,最后她绷直下巴抿着嘴唇,再没说一句便扭头进了屋。

  “神神叨叨的。”阿音下巴沾着一块瓜子皮,懒怠怠地扶起腰身。

  进了屋子,春萍定了定心神,提步往楼上去,李十一果真在书房里,燃了一炉白豆蔻和甘松混的杂香,挽着袖子写字。她今日散着头发,一身白色的长旗袍,略宽大些,不似阿音同十九那样婀娜有致,腰部空荡荡的,前襟也不大突兀,配着她精巧的腕骨同颈边的小痣,将旗袍穿出了别样的禁欲感。

  她抬眼看向春萍,她的眼神像抚琴,将方才被挑得紧绷的弦慢悠悠地按下来,再以指腹一揉。

  春萍在这个眼神里瞧出了与前几日李十一不同的地方,似身体里沉睡的人慵懒地伸手将困倦的鼻端抵住,而后以将醒未醒的眼神眷顾你。

  但这样的眼神只是一瞬,李十一又低下了头,语气淡淡的:“要学字?”

  春萍不意外她是如何听见的,只点点头,走过去靠在书桌边。

  她不开口,李十一也未有主动教学的心思,只放任她认真瞧。

  李十一今日练的是瘦金体,狼毫格在指间,游走时把持着细瘦的分寸感。

  “挑支笔。”一幅字写完,李十一停下来,示意她看向桌面上的笔筒。

  春萍颔首,屏气凝神左右瞧,仿佛在做一件十分有仪式感的事,李十一笑了笑,替她拣了一支兔肩紫毫的,又抬手添了两回墨,亲试了几笔。

  她的侧脸格外好看,哪怕视线清冷,起落的呼吸却暖似春风。

  香炉上方是歪歪曲曲的烟雾,窗棂隔断的是歪歪曲曲的朝阳,春萍歪歪曲曲地伏在案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十一中正至极的身骨。

  她没有抬脸,只盯着李十一写字的手,忽然问:“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呢?”

  她停了片刻,又低声追一句:“我不认得你们。”

  她极少说这样矫情的话,此刻也将手缩在袖口里,来回摩挲细密的针脚。

  李十一耷拉着眼皮瞧她一眼,却未急着说什么,只将笔在手中略微一顿,另起一行,正中书了一个“萍”字。

  “认得吗?”她轻声问。

  春萍摇头。

  李十一的薄唇上下一碰:“萍。”

  春萍心神一动,是她的名字。

  李十一未过多解释,只在后头又添了三个字,而后将笔搁下,看着她道:“萍水相逢。”

  她笑了笑:“人同人的缘分,都是从这四个字里来的。”

  她透过春萍矮矮的头顶,想起缘分不深的师父,想起扎着蝴蝶结的阿音,想起抱着她大腿不撒手的涂老幺,最后想起捉住她手指的小十九。

  人之交集没什么道理,相遇便是道理。

  同李十一学了几日字,春萍的话多了许多,偶然遇到不大理解的,还会叽叽喳喳说上小半日。这晚天黑得早,至晚饭的时辰已是暮色深沉,阿音一面摆碗筷,一面对下楼的春萍道:“去去,洗手去!”

  椅凳一阵轻轻的划拉,众人入了座,春萍洗手回来,正要盛饭,见着那桌子菜却怔了怔。

  阿音笑道:“新开的馆子,南京菜,你不好外出下馆子,我端了回来,你尝尝。”

  松脆油嫩的金陵烤鸭,葱香扑鼻的叉烧鳜鱼,汤色爽滑的鸭血粉丝汤,同摆尾相簇的凤尾虾,秦淮风味满当当铺了一桌子,仿佛有小调咿咿呀呀地从金线勾边的白瓷盏里淌出来。

  春萍坐下,动作幅度极小地端着饭,在手心里转了转,才说:“这些,我大半未吃过。”

  除却鸭血粉丝汤,好似是吃过一回。

  阿音夹一块凤尾虾给她,笑道:“甭管吃没吃过,拢共就你这么个南京人,正不正宗你说了算。”

  春萍抿着嘴角笑,眯着眼点了点头,将虾咽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饭。

  好吃极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夹了第二块,想了想,筷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宋十九的碗里。

  宋十九挑眉,春萍却没说什么,只将身子骨往凳子后边缩了缩,埋头又送了几回米饭。

  杯盏过后,众人的话也活络起来,阿音见大伙吃得香,高兴自个儿办了件漂亮事,便道:“你们若是吃着喜欢,我明儿还去,那老板说是有好几样拿手菜,只恨我胃小,一回吃尽不能够。”

  阿罗见她邀功,只柔柔笑了笑,伸手为她盛一碗汤。

  却见春萍弱弱出了声:“有美龄粥么?”

  “什么粥?”阿音没听得明白。

  春萍小声道:“我逃难途中,碰着一位老乡,据闻从前是在金陵大饭店里当厨子的,顶拿手的便是美龄粥,他说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着。”

  她仍旧不习惯向别人讨要什么,不好意思极了,未等说完,便将脸躲进汤碗里。

  “你若想吃,我明儿问问便是,这名儿耳生,哪个美?哪个龄?你同我说道说道,省得言语错了。”阿音接口。

  春萍这才将头抬起来,说:“是宋夫人的名字。”

  “听那老乡说,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厨房做了这粥,很是香甜开胃,此后传了开来,得名美龄。”

  阿音眨了眨眼,越听越糊涂:“宋夫人?哪个宋夫人?孙夫人么?”

  春萍亦有些疑窦,摇头:“美龄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

  阿音讪讪一笑,接过阿罗的汤:“我竟不知有这么个夫人。”蒋委员长也不晓得是哪个委员长。

  她向来不爱读书看报,想来又孤陋寡闻了些。

  却见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头来,望着春萍出了声:“你自南京过来,打的是什么仗?谁在打?”

  春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润了润嘴唇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错乱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圈,低声回答:“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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