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一)

  雷雨声将小楼的懒骨敲碎,美梦自阴沉沉的天色里醒来。阿音靠着窗户,兜了一绢子自上海带来的燕窝,架着银剪子小心地挑拣细毛,阿罗披着披风坐在一旁,翻一页书便细细咳一声。

  她的身子骨好得差不离,唯独阴雨天有些反复,背上湿湿冷冷的,似隔壁大爷患的风湿。

  她咳一声,阿音便皱一回眉,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暗暗加快了挑燕窝毛的动作。

  楼道里传来响动,李十一同宋十九下了楼。阿音暗暗瞧,二人不似从前那样腻在一处,前后保留了半个身位的距离,连手也未拉上,只一边一个搭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李十一不瞧人,低头盯着脚下,走得踏实又轻巧。

  宋十九却仍旧在拐角处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挨了一小下,又矜持地收了回去。

  不对劲儿。阿音拧起精细的眉头,眼珠子来回扫。

  人同人的距离是门学问,往往熟稔到了极点便是客气,而最暧昧的部分,便恰恰是这靠近后的疏离。

  二人同阿音阿罗打了招呼,李十一却并未有解释宋十九缘何回来的心思,径直在沙发上坐下,右手松松握拳抵住鼻端,不大声地咳嗽了两回,宋十九耳朵一动,伸手碰了碰桌上的水壶,拎起来倾身为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

  她递给她时眼神仍盯着桌面,仿佛摆在上头的报纸十分值得探究,而扬起的手背不过是顶随意的动作。

  李十一接过去,抵着下唇饮了一口。

  她的神情很疲惫,连翻书的欲望也无,只将胳膊撑在扶手上,倦倦然揉着眉心。

  揉眉心的动作一顿,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眉心不大明显地蹙起来,眼神虚虚地眯着。

  宋十九将二郎腿放下,高跟鞋一踏,起身去点了一盏灯。

  屋里亮堂起来,将李十一眉间的沟壑霎时熨平整,她撑着额角抿了抿唇,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

  阿音看看重回沙发座上埋头看书的宋十九,又看看神思怠怠的李十一,心里骂了句脏话。

  像是有一只刚足月的小猫儿百无聊赖地挠着她的心脏,酥/痒中带着一点儿不过分的疼,将她横冲直撞的好奇心挠得无限大。

  “吃什么?”李十一终于出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有些哑。

  宋十九这才转头,将垂下的头发勾到耳后,眨眨眼先是看一眼李十一的嘴唇,然后才认真地思索起来。

  抬头那一瞬,她眼里什么内容也没有,迷茫得仿佛在神游天外,只消一眼,阿音便晓得她方才压根儿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这样心不在焉的神情阿音熟悉得很,这种分明就在身旁却任由想念发酵的念头阿音也熟悉得很。这一回不必问阿罗,她自己便明白了。

  李十一被睡了,并且,应当是被翻来覆去地睡了。

  她陡然生出不合时宜的怜悯。究竟为什么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她也说不上来,但她时常如此,碰到难以形容的八卦,心里头便会当先叹一句——

  作孽哦。

  为将宋十九哄回来,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吃抄手么?”李十一又问,说话时带着烟雾一样的尾音,烟雾消散时薄唇上下一碰,光滑白皙的脖颈因着吸气往里一收,掩在襟褂里的青筋亦随之一动。宋十九未必能说出什么叫性感,但她在李十一的肌理脉络间感受到了猝不及防的吸引力。

  从前她的吸引力被灰头土脸地掩藏着,如今日益蒸发出来,似酿得年头足够的酒,眉角眼梢都十分撩人。

  但这份撩人有着天然的分寸感,并不冒犯,也不过分,只蜗牛一样伸出敏锐的触角,在触碰到万丈春光时羞涩地缩回去。

  正如此刻,她未等到宋十九的回答,却等来了她的怔忡,便心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眉头也未挑半分。

  于是宋十九这才道:“吃。”

  垂下的眼帘又掀起来,李十一道:“我给你做。”

  “我来。”宋十九站起身,低低一句,“你歇着。”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除却锅碗瓢盆的碰撞未再发出声响。阿音的心却砰砰跳起来,在方才一来一回的推拒中,欲望似被洒了一把春雨,毫不遮掩地生根发芽。

  她于是将燕窝搁下,问阿罗:“螣蛇是神兽,烛龙也是,是不是?”

  阿罗不明所以,柔柔咳一声:“怎么?”

  “这神龙同神蛇,有什么干系没有?”好比说,同宗同源什么的?

  她眼里的怀疑不加掩饰,阿罗反应过来,微微笑一声:“没有。”

  抄手下了锅,却发现没了醋,宋十九素爱吃酸,便撑了伞要上巷口赵大娘处借一些。李十一披了衣裳与她同去,正套着袖子迈过门槛,抬头却见宋十九支着伞,眼神落在院门口。

  院前的天似洗笔的水,堆着湿漉漉的乌云,珠串似的雨滴一粒粒往下坠,滴答滴答的寒意沁入骨头。倚着院门的地方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还没春日时种下的小树苗高,几乎要同老旧的木门融为一体。

  待走近了,黑影中两团清亮的圆点一动,这才显出了活物的气息。

  这哪里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辨不出颜色的棉袄,破破烂烂的遮不住身子,只是露出的皮肤像在煤堆里滚过,染成深一块浅一块的黑色,唯一的颜色便是白惨惨的眼白,以及手上烂萝卜似的冻疮。

  她依着门边儿,就任由自个儿淋着,一手扶着门,湿透的棉鞋撤了撤,直勾勾呆愣愣地盯着光鲜亮丽的李十一和宋十九,好一会子才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了扯棉袄下摆。

  她抖着手,只不用力地扯了两下,仍是盖不住身子,便不再强求,停了一会子,又抬手拉了拉凌乱的辫子。

  辫子上的稻草被淋湿了,散发出难闻的腐气,她似乎想要将它拿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准,便只缩了缩脖子,又如同一开始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十九。

  她盯着宋十九温暖的毛领大衣,盯着她裁剪精良的旗袍,又呆滞滞地看了一眼她干净整洁的高跟皮鞋,最后她细小的喉咙一动,像是闻到了房门里抄手的香味,眼底终于零星生出了些羡慕。

  她未回过神来,便听得笃笃两声脚步响,一阵温暖的香风将她裹住,她怔怔抬眼,见宋十九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羊绒大衣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伞支到一边。

  她皱眉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姑娘望着面前的人,怔怔不说话。雨水自宋十九的睫毛处坠下来,连狼狈也狼狈得风情大盛,原来阴雨也是如此势利,落在苦人家是砸在井里的碎石,落在好人家是斜倚栏干的装饰。

  雨水骤然停住,李十一将伞支起来,低头轻声道:“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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