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四)
李十一难得地睡了一回懒觉,醒来时宋十九已拧了帕子敷脸。李十一睁开朦胧的眼侧头看她,宋十九将敷在额头的帕子挪了一点位置,透过缭绕的热气与她的视线相连。
李十一收回目光,转回头,美人筋被拉扯得一抻。
宋十九眨了眨眼,寻常时候,她与李十一对视时,她是招架不住三四秒的那个,可这回李十一却退了兵,哪怕她已经将撤退的动作做得足够游刃有余。
她偏脸,将巾帕浸入水里,荡了三两下又拧一把,坐到床边递给李十一。
李十一单手接过去,合着眼在太阳穴揉了揉,又搭在眼间按两下。她动了动嘴唇,好似不晓得要说什么,只清了个嗓子,然后道:“多谢。”
多谢?宋十九讶异地挑眉,认认真真地看了李十一一眼。
此刻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生分,更是前所未有的暧昧,她的脑子一团浆糊,痛得似涂嫂子将涂四顺卸了货的肚皮,肩膀脊椎似被人以榔头轻轻敲了一遍,敲得松散又酸胀,连抬手的动作也有些艰难。
她咬着牙根儿将胳膊抬起来,搭到另一侧的肩窝处揉了揉,虽不记得撒了什么疯,但思来想去还是先小声认个错:“你别恼,我再不饮酒了。”
李十一却一怔,将脸上微凉的帕子拿下来,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她头一回在李十一眼里瞧见了近似于委屈的神色。
她感到了李十一的欲言又止,侧耳等了一会子,却见她没什么别的话,只低低叹了口气,将巾帕递给她,反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半长的头发柔顺地曲在颈窝。
她起身下床,行动比往常慢了些,问宋十九:“头还疼么?”
“疼。”宋十九老实道。
李十一将头发拨到一边,一面穿外套一面低头“唔”了一声,随即道:“下去罢,我熬醒酒汤。”
宋十九点头,也伸手捋了捋头发,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李十一的视线在她手指的动作间些微一顿,而后转过头神色如常地下了楼。
到了楼下,遇见早起看书的阿罗,却不见阿音,问一旁扫地的五钱,五钱翻出留的条子,说是醒得早,出去吃重庆小面,顺带买几样小菜回来,中午打边炉。
“打边炉,什么意思?”宋十九问。
“广东话,火锅。”李十一靠在楼梯边,将便条递回给五钱。
宋十九点头,往厨房去:“阿音是广东人么?时常听她讲广东话。“
李十一顿了顿,只道:“不是。”
余光不大明显地落到阿罗处,阿罗翻书的动作停下来,左手捏着封皮,右手在扉页边轻轻一敲。
辰光在错落有致的山城里妆点得十分矛盾,光线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一挡,迂迂回回的仿佛有几分婉约,可未有阻碍的地方,却照耀得直白又坦荡,现出几分豪爽和热情。
不过才住了一日,便有昨儿打过照面的邻里给拎着小钱包的阿音打招呼,心知她是北边儿来的,便操着不大像样的官话问她:“幺妹儿,起恁早哇?”
阿音不晓得怎么姑奶奶至了西南便成了幺妹儿,也不晓得跟涂老幺有没有什么干系,但她也不大想计较,利着嗓子寒暄两回,仍旧是悠着小钱包,荡着水蛇腰往前走。
她原本并不是勤劳的姑娘,可昨儿个一瞧见这石板路,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忆,还有悬而未决的预感。
预感在听见身后人迟疑的“阿音”二字时终于成了型。
阿音回头,见是一个不大高的男人,短头发很是精神,浅色西装材质尚可,下摆同袖口有些皱,倒不妨碍观瞻,五官平平无奇,一双眼倒是顶好看的,睫毛长极了,漂亮得不该长在男人脸上。
阿音心头一拧,拧上了眉头,问他:“您是——”
若是从前,她必定立马堆了笑,甭管认得不认得,上去便是一声爷,但她望着这人激动得略微颤抖的手指,同上下滑动的喉结,以及眼里隐约的亮光,总觉得他不是。
不应当是恩客。
那人听见她的话,眼神落寞地黯下来,吹熄了油灯似的。阿音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一句话便梗在了胸腔。
她伸出手,握着绢子在空气中点了点,又收回来抵着下唇,疑道:“是你?你是——”
瞳孔里的油灯又亮了起来,那人上前三两步说:“是,是。我呀,阿平!”
阿音琢磨了好一会子,才应道:“阿平?”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是有这么个阿平,从前同师父在南边儿时,他便住隔壁,广东仔,因说着一口鸟语总被几个坏小子欺负,阿音瞧不过眼,替他拿石头砸了几回。
阿音性子泼辣,又是个学本事的,小子们不敢大小声,便一窝蜂散了。
从此这个阿平便跟上了她。
阿音喜上眉梢:“这也许多年了不是?你怎么样,好不好?”
“好,好。”阿平低下头,扫一眼沾了些灰的脚头,这许多年他伶牙俐齿了许多,讲话也不大带广东口音了,可见着阿音,仍旧只有颠三倒四的一两个字。
“你呢,好是不好?”他将西装下摆抻了抻,努力遮掩一些局促。原本以为自己活得足够好,但见着阿音精致的旗袍,分毫不乱的鬓发,妖冶的红唇同白皙的脸颊,忽然发觉十来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什么,有的人仰视了,便是要仰视一辈子的。
“我呀,”阿音淡淡笑了笑,嘴角两边堆出小小的括弧,“好,也不好。”
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是他乡遇故知,然而在许多时候,久别重逢四个字,逢的并不是面前的旧识,而是被扔在记忆深处的自己。它将那人猝不及防地带到你面前,令你审视许多年的时光,借旁人的口问你一句——你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答案通常是怅惘而迷茫的。若说不好,对不住春风得意的脸,若说好,对不住千帆过尽的心。
于是阿音便只挽了挽耳发,将故事藏在“好”与“不好”的停顿里。
所幸阿平也并未追问,全然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将方才买的甜饼塞到阿音手里,又细细问了她住在何处,将她送了回去。
阿音并未推拒什么,只到了巷口止住了步子,同他客气地道了别,又悠着钱包回了住处。
老旧的木门推开,迎接她的是阿罗的目光。阿罗搬了个矮凳,坐在院子里择菜,见阿音回来了,也没有别的话说,只将头低下去,不紧不慢地做手上的动作。
阿音靠在门边儿看她,手上的钱包叩在大腿上,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荒唐。
话本里头威武神明的阎罗大人,坐在四个腿儿不一边齐的木凳上,面前是脸盆一般大的铁盆,做工不大好,边缘打得歪歪扭扭的,偏偏握着菜的一双手艺术品似的,任谁瞧了也舍不得它沾上阳春水。
她别了阿平,望着阿罗,忽然有了穿越一般的不适感,她应当以为,青梅竹马的凡人阿平是脚踏实地,萍水相逢的鬼差阎罗是天马行空。
可她竟然觉得,恰恰相反。
她走过去,也随意勾了个凳子,坐到阿罗旁边,将手窝到小腹里暖着,问她:“怎么做起了这个?”
阿罗道:“你不是说,中午想吃火锅么?”
阿音一拍脑袋,笑:“竟是忘了,菜也未买。”
阿罗瞧一眼她搁在手边的糕点,未言语。
阿音抿抿嘴,看了一会她择菜的动作,问她:“你寻常做饭么?”
“不做。”阿罗摇头。
阿音埋下头,将揣在小腹上的手腕子又收了些,一时竟觉得同她无话可说,可与寻常不同的是,她还不想结束与阿罗的对话。她望着一旁阳光勾勒下的身影,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似的,仿佛你大声一些,便能惹得她难以招架地蹙起眉头。
她想,若是她真的只是个小姑娘,她想要与她说的话,恐怕会多上那么一两句。
阿音将嘴唇放开,忽然问她:“你们泰山府的,不老不死,是不是?”
“是。”阿罗道。
“僵尸似的,”阿音笑了笑,低头望着自己的鞋跟儿,半晌轻轻一句,“有什么意思呢?”
阿罗停下动作,抬眉看她。
阿音解释:“咱们活一遭,为的是稀罕。拢共几十年的活头,自然要紧着省着活,怎么样也要活个样子。若是没了尽头,没了生死,没了惧怕,又有什么盼头,有什么好珍视的呢?”
阿罗将头抬起来,定定看了她一会子,而后拿过一旁的帕子,细细擦着手,摇头:“惧怕的,原本便不是死亡。”
阿罗蹙眉,听阿罗曼声道:“是失去,是遗忘。”
“害怕失去至亲至爱,害怕失去爱恨情仇,害怕遗忘理应记得的,害怕遗忘想要纪念的。”死亡不过是将失去与遗忘具象化而已,若死亡不代表终结,便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
阿音怔怔然,见阿罗望着她,轻声说:“我亦在失去,亦在被遗忘,因此同样也惧怕。”
害怕不被选择,害怕不被珍惜,害怕做无用功。
她是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也因此滋养出了许许多多的耐心,可这并不代表无穷无尽。她也有疲惫,有忧虑,有厌倦坚持与难以支撑的时候。
阿罗以目光爱抚眼前人的脸颊,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头一回迫切地希望她能明白。
(防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