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二)

  阿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帘被拉得很严实,屋子里黑得同螣蛇洞没什么两样,可帘子缝隙里透出的阳光清晰又明亮。她像坠在了空旷的深海里,带着安神香味道的空气是涌动的水流,而光线是引诱她出海的渔线。

  她不晓得垂钓的渔夫是什么模样,盘算着怎样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晓得帘子外头风光究竟还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声地咳嗽一下,胸骨却麻麻地提不起劲儿来,四肢百骸的痛感刚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令她钝钝地想起来昨儿的事情。她转了转脚腕子,从前受伤时总有这么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回她以为当是筋骨尽断,要当好些时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间只余了风湿一样的酸痛,骨头好端端的,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螣蛇带走精魂时,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些死气沉沉的旧痛,令她的经脉重生一样通畅。

  她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摸了一把自个儿的胸,又大又软绵,一个手掌握不住。她笑叹一声嘲讽自己,怎的竟以为能回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软上的嫩尖儿,痛,除了痛没什么旁的反应,再没有从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着被掐痛的胸脯,面上毫无表情,也不晓得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正要爬起来,手背却挨着了一缕顺滑的发丝。

  她在暗光下眯眼瞧,阿罗趴在床前,一手捻着她枕巾边角的毛边,另一手握着一卷凉透了的帕子,原来她睡着时温暖得令人贪恋的温度是这个,她伸手要将冰凉的巾子抽出来,动作失了轻重,惊扰了阿罗。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醒来,李十一醒来时要蹙着眉头眯上一会儿,宋十九醒来时习惯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们醒来时带着残留的酒气,皱着一张脸要反应许久才认得自个儿枕在谁的玉臂上。

  唯独阿罗,唯有阿罗,她一睁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着婉月一样倒影着阿音的身影,一点子迟疑也没有。

  她望着她,一张脸仍旧惨白得惊心动魄,可笑起来却胜过一万朵锦重重的花,她哑着嗓子问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边儿?”阿音枕在枕头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罗的交情,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醒在阿罗的怀里。

  阿罗将帕子搁回铜盆边,轻柔地搭好,未回答她的问题。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缓的动作,将她的心思拿捏了个透彻。

  于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觉地往后一缩,腾出一人宽的地儿,拍拍枕头,道:“缩着蜷着的仔细骨头疼,上来睡。”

  阿罗一怔,垂眼望着她。

  阿音噗嗤一声笑了,将被子一掀:“当你姑奶奶我什么人呐?翻脸不认人?”

  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从前那个轻浪张扬的模样,好似她向来是依着这么个轨迹活,螣蛇并未带来什么,自然也未带走什么。

  阿罗眉头一动,略带迟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云堆似的被褥塌陷,身边的姑娘带着冷香歇在了另一个枕头上,昨儿熬了大夜,她却毫无困意,只睁着工笔画儿似的眉眼想着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离,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荡,倒衬得她束手束脚,十分不大气。

  她几时成了这样的人呢?

  还是阿音先开了口。她同阿罗一样仰躺着,将两手交叠在腹部,问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罗静了片刻,摇头:“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难以叙述二者的差异,但总之觉得应当有区别。

  “令蘅长得同十一像么?”阿音反手抚摸着枕头,想多听阿罗说一些。言语总能稀释许多东西,所谓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边眉头。

  阿罗笑了笑:“我未同你说过,我是令蘅捏出来的?”

  阿音摇头,堆笑的眼珠子里一半好奇,一半荒诞。

  “我自修神识,有了五感,却未得形体,是令蘅将我塑成如今模样。”阿罗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提。

  阿音听得有趣极了,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细腻的下巴,又勾上去,沿着鼻端划出优美的弧线。指头徘徊到唇峰时,她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令蘅的手艺堪比能工巧匠。”

  岂止,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她一时想不起来许多成语,但她笃定最精妙的成语搁在阿罗的眉眼间也不为过。

  她的指腹在阿罗的下唇上一压,随即收回来,忽然虚虚地拢了拢眼睫,望着阿罗安静的侧脸,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话不需要答案。无论今生,还是前世的一面之缘,自然是见过。但阿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阿罗的嘴唇微微张开,心脏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后有人在外头拎着钢管子轻轻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动令她心神荡漾,可又有隐隐的紧张,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将玻璃敲碎。

  她别过脸,同阿音温柔地对视,说:“是。你还说,要娶我。”

  阿音的鼻翼翕动了三两下,望着她,又咬着嘴唇笑了,好似听了一个不大成功的笑话。

  “多大的本事呀,娶阎王。”她笑着摇头,将脑袋正回去。

  阿罗也笑了,望着房顶阳光跳动的阴影不做声。

  又懒了一会子,便听得五钱来敲门,说是午饭好了,请她们下去吃饭。阿罗应了,同阿音一齐梳洗后,松松护着她的腰下了楼。

  几人见阿音无碍自是高兴,一顿饭吃得比年夜饭还热闹些。碗碟见了底,李十一才拭了拭嘴角,同桌上的人说要去寻狌狌的打算。

  “狌狌,在哪里?”涂老幺问。

  宋十九道:“十一早晨遣纸人去了山神庙,青蛇说,在重庆。”

  “好家伙,这远呢。”涂老幺同涂嫂子站起身拾掇碗筷,“几时动身?”

  “你同嫂子四顺留在公馆。”李十一道。

  “咋……咋的?”涂老幺将碗摞在桌边,紧张起来,怕不是觉出他实在不中用,往后再不带他了。

  李十一笑了笑:“此行关乎十九的过往,也不知好坏,许多人跟着去,她不大好意思。”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我们几日便回。”

  “嗨!”涂老幺赖笑,寒碜一眼宋十九,“既如此,你涂哥便不去了,有菩萨护着,想来也出不了岔子。”

  他大手一挥将碗端走,油腻腻的手一冲便麻利地洗起碗来。

  涂嫂子将筷子合成一束,底部在桌子上跺了跺,不大好意思地抿笑对李十一点了点头。李十一鼻息微动,心领神会地淡淡一笑。

  洗过碗,几人又在院子里纳凉打牌,涂老幺输得抓心挠肝,索性蹲在凳子上涨手气,涂嫂子刚打扫过屋子,正要清扫秋千下的树叶子,举着扫帚经过,顺手照着他的屁墩儿给了一下。涂老幺“哎”她一声,转过来将牌扔出去,视线追着涂嫂子躬身打扫的背影,又“嘶”一声转过头面向牌桌子。

  他蓦地想起了要紧的。

  “你们走了,留我在这里,有一样我却实在要问明白。”涂老幺伸手码牌,“这院子恁气派,究竟租金几个钱,几时交租,你们同我交个底儿,我好歹备着些,回头再教人赶了。”

  一时风吹云静,二位姑奶奶同五钱竟毫无反应。涂老幺抬眼,见阿罗摸一张牌,轻声道:“我几时说过,这公馆是租的?”

  “哎?”涂老幺怔住。

  不远处的石阶上正中撂着一盘新鲜的瓜果同红枣,二位佳人一左一右坐着,精美的旗袍卧在阶梯上,开叉处雪白的大腿一晃,阿音拈一枚肥肥的枣子,搁到嘴里嚼,眼神儿一眯一眯的,惬意得似出了洞的狐狸。

  “你说说,姐姐我是什么运气,一桌拢共四个牌搭子,一个阎罗,一个府君,连你也是个有来头的。”阿音含着红枣同身旁的宋十九扯闲篇儿,“我寻思,世事不能这样巧,保不齐,我也是个神仙。”

  宋十九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随着李十一打牌的动作起起落落。

  阿音将胳膊往后一撤,反手撑在身后,乖张地半躺下去,跟着宋十九的视线瞧了一会,枣核儿顶着口腔,感叹:“真是万万想不到,李十一这闷葫芦,竟也是泰山府的。”

  宋十九娇娇一笑。

  阿音眼一眯,视线不晓得飘到哪里去,放小了声音嗤笑:“这泰山府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界,养出来的竟都这么招人。”

  宋十九挑眉,轻轻咬着无名指的指甲,捕捉了一个不寻常的字眼:“都?”

  风华初生的杏眼在李十一身上绕一圈,又在阿罗身上绕一圈。

  阿音瞥她一眼,宋十九的挑眉十成十地师承李十一,竟被她瞧出了一点子通透的了然。

  她甩着绢子,不愿再搭理她,自然也未瞧见背对而坐的阿罗耳廓轻微一动,摸牌的手回收,在空中顿了顿。

  夜幕降临,公馆迎来最后一晚齐聚的安宁。阿音早早地洗了澡,收拾完行囊将头发一挽,坐在窗边儿撩着领口扇风。门被轻柔地敲响,却是弱柳扶风的阿罗。

  她散着头发,亦是梳洗过的形容,环顾阿音屋里一圈,低音沉在月色里:“窗户关严实,被子也盖牢些,你受了伤,别再着凉。”

  阿音应了,见她的眼神落在自己微微敞着的胸前,停了停,而后收回去,轻挽唇角便要告辞。

  阿音自窗台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走过去:“若不放心,一起睡。”

  她伸手,将门一掩,拉着阿罗上了床。

  是躺过许多回的臂弯,是入眠过许多回的香味,阿罗的怀抱令阿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抛却了从前颠鸾倒凤的激荡,余下的原来踏实得似包裹婴儿的襁褓。

  她溺在这样的踏实里,哪里也不想去。

  喉咙有些痒,她絮絮地咳嗽一声,阿罗支起身子,越过她将被角掖好,再回身时脸颊却被阿音的右手捧住,她的桃花眼微微敛着,将烟雾一样的视线落在自己手指同阿罗肌肤的交接处,而后才犹犹豫豫地放进阿罗的眼底。

  阿罗被她这一个眼神引诱得不像话。

  或者并不确切,她带着脂粉香气的两腮在引诱她,嬉笑又怒骂的嘴唇在引诱她,高傲却娇俏的下巴在引诱她,她的眉头蹙或者不蹙,腰肢弯或者不弯,无一例外,统统在引诱她。

  阿罗低头,鼻尖轻蹭,偏脸将下巴一勾,眼神比双唇先一步含住阿音的嘴角。

  唇齿相接的一瞬,她却蓦地感觉怀里的人一僵,阿音耳后的汗毛竖出了防御的姿态,她一把将阿罗推开,翻身扶住床沿,声嘶力竭地干呕起来。

  她的呕吐声在夜晚突兀得刺耳,泪花儿打湿眼角,胆汁儿直冲脑门儿,又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苦得她涕泗横流,恨不得将心脏肚肠掏干净。

  阿罗几根发丝杂乱地曲在脸边,双眼黯然地垂了垂,而后伸手上前,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

  阿音回头,面上一派凄艳,她红着眼看着她,嘴唇嗫嚅着说了几个字。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好似需要的也只是这个呕吐的动作。

  阿罗抿住嘴,待她平静下来后,握着她的手复又躺下,自食指到尾指,又自尾指到食指,来来回回揉捏她的指腹和骨节。

  时钟的滴答声中,阿音听见她以在温水里浸过一般的声音说:“阿音,我对你有欲望。”

  她将阿音的手带到自己胸上,覆盖住颤动的浑圆,手略微用力,指引着她缓慢地挑逗。

  阿音一怔,感受到了她并不熟练的引诱。

  阿罗望着她,压抑着眼神里的矜持和羞赧,对她说:“这欲望很美,很好,我喜欢极了。它同别的没什么干系,更不因螣蛇而起,你明白吗?”

  “若你不愿意付出,你可以索取。”

  手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令阿音千疮百孔的心脏跳得迟缓又冲动。她听见阿罗告诉她,欲望人皆有之,一点儿也不面部可憎。她又一次感到面前的人在治愈自己,从前以身体,这一回以情感。

  她认真而温情地注视着阿罗,将她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粉色瞧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咽着喉头,低声问她:“你怎么……待我这样好?”

  阿罗在她身下回望她,清淡的双唇只释放出三个字:“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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