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令相思寄杜蘅(十二)
李十一等人习惯了夜里干活,因此待得月上梢头才收整出门。涂老幺被留下照顾妻儿同看家,将往日惯常背的包袱给五钱缠了一层又一层,细细嘱咐了,老妈子似的扶着门目送她们开车往佘山去。
今夜下了零星的小雨,实在不算出工的好天气,倒是山脉雾蒙蒙的,温柔地削减了些恐惧感。
一行人沿着小径上山,未到一个时辰便至了那日螣蛇洞附近,李十一原本欲避开螣蛇搜寻,阿罗却道离螣蛇藏身处越近,越易寻得白矖神像,于是几人踩着碎碎的秋叶,支着油灯在洞穴附近搜索。
绕过洞口,却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汁液在研磨,还伴有姑娘高高低低无助的哀吟,李十一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子,声音自洞穴里传来,她同余下三人交换眼神,躬身入洞。
这是第二回入螣蛇洞,路径倒是熟悉了许多,壁上的蝙蝠一只不剩,只余了烧焦的骨头堆在墙根儿,散发着难闻的酸腐气,地下有几道深深的血痕,粘连其中的是野狼同老虎的皮毛,李十一心下一凛,握紧宋十九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极其小心地往内走。
阿罗将伞收了,牵着阿音,伞尖磕在地上,碰出细微的脆响。
穿过小径,李十一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上回藏身的巨石,示意几人蹲下,听了一会子动静,才侧头谨慎地查看。
只一眼,便令她肝胆都缩了一缩。
巨大的洞穴里闪着一盏尸油熬的长明灯,青铜的支架拔地而起,足有二人高,水缸大的灯盏里溢出油脂,和着未剥离的血沫子和脂肪块,那烛火腥得很,辨不出里头烧的是人还是动物,总之令人胆汁儿都翻腾起来。灯盏下方却无可辩驳地堆着几个新鲜的头骨,还残留着未吞噬干净的发丝儿。
李十一的下颌骨凸出来,背上却被一只软软的手抚了抚,她稍稍回身,对上宋十九镇定而温和的双眼。
她蹲在李十一身后,什么也没看见,却在李十一咬牙的小动作中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难受,适时送上了轻柔的安抚。
李十一弯了弯嘴角算回应她,转过头继续搜寻螣蛇的身影。眯眼瞧了一会子,才循着声音在洞穴的西北面找着了。
那是一条二人粗的巨蟒,身长不可量,青灰色的鳞片散发着斑驳的暗光,头比一般的蛇要大一些,阔嘴巨鄂,倒有几分似龙的模样,脊背处有一排软软的刺,背上收敛着一对骨节锐利的翅膀。
它此刻盘作椭圆形,齿轮一样慢慢撵着,似在以身体包裹什么物件,李十一合拢眼帘,仔细一瞧,在它的蛇腹间发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姑娘。
是芸娘。
她被螣蛇紧紧缠绕着,鬼身已不成形,气息只出不进,只剩一张艳丽的嘴唇发出饱受摧残的哀吟,那呻吟声不似人,也不似鬼,似被剥皮抽筋的小兽,自喉咙里呜咽出来,带着不忍入耳的巨大的痛楚。
她的衣裳早已剥落得差不多,皮肤也未剩几块完好的,被冰凉粘腻的蛇腹摩擦过的头皮血肉模糊,仿佛被腐蚀了一般,将头发同露出的白骨混在一处。一双枯木似的手条件反射似的一下一下锤着螣蛇的躯体,好似攀扯着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同意识。
李十一听见自己的胸骨里发出了类似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呼一吸地带着她的前胸起起伏伏。
她回头,漠然的眸子对上阿罗,阿罗半点不意外,好似知道她瞧见了什么,只放轻了嗓音道:“螣蛇蜕皮后灵气弱,吞人、食兽、拆鬼,以补气。”
李十一抬眼,又听阿罗心领神会地补充:“灰飞烟灭。”
李十一垂下眼帘,扇了两下睫毛,随即食指一支,将烟管子架在手里。
阿罗柔柔地望着她,见她忽然勾唇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同阿罗叹了口气:“第三回。”
话音一落,她同阿音对视一眼,探身而出,右手支着烟管在空气中飞快地写了御龙诀,左手挽花捏出雄黄符,脚下行封神虚步,第十三步时绕至螣蛇身后,诀入符纸烧出蓝烟,以烟嘴罩之,未等螣蛇有所反应,便翻身跃起,至七寸处将烟管用力一扣,大斥:“破!”
一袭动作快得惊人,竟令专心补灵的螣蛇严严实实着了一道,巨大的蛇尾迅速一扫,似被火燎了,发出滋滋的皮肉烧焦的声响,李十一一手撑地俯跪在侧,抬头见螣蛇的骨节咯咯作响,硕大的头颅傲慢而愤怒地转过来,铜陵大的眼睛泛着令人生怖的幽光,瞳孔缩成一条线,倒映着渺小而不自知的人类。
被放开的芸娘似没了弹力的绳子,滚到一旁大口大口吐着血水,双腿的筋骨被震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
李十一方才的一跃掏尽了泰半的力气,如今余震未歇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招断龙令仅用来对付过几回山里的蛇妖,料想对神兽是不起什么作用,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勉力一搏。
她不想再找什么白矖神像了,她望着螣蛇站起身来,好似望断了这几年难捱的折磨,是非对错,一道清算罢。
她偏脸,示意阿罗护好十九,而后低喊了一句:“阿音!”
二字坠地,香风袭来,一道细细的红线自另一头抛过来,李十一单手接过,提起扫步斜攀至石壁上,手一圈,将红线绕过方才击打过的七寸处,死死缠绕三圈,另一头赤足的阿音亦镜面似的如法炮制,二人合力将蛇腹裹住。
李十一双足落地,烟管子在空中一挥,将诀注入紧绷的红线里。阿音自发间抽出一柄短小的折扇,三两下抖开,手腕翻飞刷刷一转,以扇为骨,作法捏诀。
红线极细,却出人意料地捆住了庞然大物,被站在一起的李十一同阿音用力拉扯,绷得能望见上头弹跳的灰尘,阿音同李十一脚步站得极踏实,背部挺得似卯足了劲的箭矢,握着红线的手腕横在脸边,用力得指头发白。
螣蛇被箍住心脏,将愤怒的呐喊回缩了一半,饶是如此,亦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吼。山洞的碎石簌簌落下,能听见四周的鸟兽惊惶逃窜的惊叫,地面隐隐震动起来,带起卷着尘土的风沙,将李十一同阿音打得难以支撑。
李十一稳了稳身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一拉再度将红绳缠了一圈,绳结陷入肌肤里,勒出鲜红的血印子,冷汗一滴滴掉落,迷得她的眼酸痛不已,她听见身边的阿音在螣蛇的摇摆中发出一声闷哼,胸腔低低一颤,仿佛在强忍被震碎的心头血。
如今螣蛇蜕皮,又被打断补灵之势,功力大减,可即便如此,她也预感到同阿音再撑不住半招。她想要松了绳索另寻她法,转头时却瞧见了阿音倔强得以卵击石的怒意。
她同李十一其实是一样的人,李十一的伪装是冷漠,阿音的伪装是轻浮,李十一见惯了她嬉笑怒骂,已经许久未见她这样七情上脸的模样。
她桃花一样春情的眸子此刻凌冽地压着,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心的决心,绝望而癫狂地向螣蛇迫近。
“阿音!”她的状态太过不对,李十一想要将她唤回神。
阿音却毫无反应,只将血肉模糊的手收紧了些,仿佛是刻意要激怒螣蛇一般,绯红的眼像入了魔,带着不管不顾的放肆。
被阿罗护在身后的宋十九急得灵台纷杂,手上的气聚了几回,却仍旧毫无用处,她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声音,捏成球状的手指不受控地抖着。
阿罗强压着心脏紧张的狂跳,眼神自李十一身上扫到阿音身上。
巨石炸裂,油灯膨胀,轰隆的火光中螣蛇将身子剧烈地一摆,红绳“嘭”一声断裂,李十一同阿音被震得筋脉发麻,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螣蛇的反击这才开始,神龙摆尾重重一扫,将两个筋疲力尽的姑娘重重一抛,砸到石壁上,“嗡”地一声磕响,而后便毫无生气地滚下来。
宋十九再也忍不住,颤着声儿跑上前抱住李十一。
阿罗扑上前将阿音护住,撑伞挡住坠落的石块。
李十一在宋十九的怀里剧烈地喘着气,脸颊被石头尖锐的棱角划了一道,刻在脂膏一样的皮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血沾顺着手腕流下来,自烟杆子上滚过,一滴滴落入泥土里。
她的眼皮重极了,眼睛也被汗腌得痛极了,嗓子似被熊掌一把掏走,火辣辣地说不出话来。
面前一阵压迫,她感到螣蛇的阴影极速迫近,手上凝了力气便要推开宋十九,却见宋十九滚着泪痕,护住她的头,转身狰狞地怒嚎一声。
又是同样的场景,她发出了似人似兽的呜咽,眉心青白色的雾气蹿出来,在面前散开。
不知是因她哭得太厉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的法术却并没有对螣蛇起作用,它只略顿了顿,将阴鸷的眸子一缩,便将头压下,沉坠坠地笼罩住不堪一击的宋十九和李十一。
李十一拼尽全力翻身一滚,将宋十九推开,螣蛇巨大的口张开,铡刀一样卡在李十一面前,利齿森森唾液酸腐,一口便能将她生吞入内。
宋十九拼着命要上前,却被阿罗一把捉住手腕。
面前光亮一闪,李十一本能地接住,听见不远处传来阿罗的声音:“令蘅,跟我念!”
令蘅——
李十一想也未想,将手中的神荼令紧紧一捏,迅速盘坐起来,闭眼启唇,左手本能地将神荼令一抛,五指拈花竖了一个说法印,神荼令悬在指尖,轻轻地转动起来。
另一边阿罗的声音清明而澄澈,同李十一的渐渐重合。
“衡衡阴阳。”
衡衡阴阳。
“钩饵难尝。”
钩饵难尝。
“泰山魂尽。”
泰山魂尽。
“黄泉断肠。”
黄泉断肠。
“——丛丛往生,生而复死,百鬼出行,听我号令!”
世间顿时安静,似从炭火上瞬间潜入了冰泉里,透着扭曲而神圣的静默感。风停云净,连长明灯也禁不起这样的压迫,似回归,又似重生,是净池莲花抽蕊时迫不及待地一跳,也是神佛降临时怜悯苍生的一叹。
李十一在螣蛇的血盆大口中垂头坐得安宁而镇静,她神识不再由疲倦的骨血支撑,而有了崭新的、不灭的灯座,她的身体被一层淡淡的金光包裹,流萤点点拱月逐星,伤痕被驱赶似的极速退却,裂开的皮肉寸寸缝合,金光似孕育的胚胎,将她重塑得光洁无暇。
她的身体渐渐离开肮脏的地面,交叠的腿畔开了一朵柔软的虚空的莲花,托举一样将她抬起来,似在抚摸她细腻的小腿,又似在对她的脚踝俯首称臣。
她微微昂头,飞散的头发柔顺地荡在脑后,似她觉醒的愤怒,张牙舞爪却翩若惊鸿。
她仍旧是那个眉眼,却仿佛被水墨圣手描摹过一遍,有了宛转蛾眉的清傲与高贵。她的指尖略微一动,白葱一样的脖颈侧方显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痣,落在下颌下方,落在美人筋上。
清净谪仙悬浮在污秽丑陋的利齿前,对比强烈的画面诡异又静美。
阿罗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她久别重逢一样低声喊她:“阿蘅。”
灯烛一飘,唤回了停驻的时光。李十一抬眼,面前是庞大的神兽,身后是坐落的虚空。地面似潮水一样凉了一凉,阴森的鬼气自四面八方袭来,生生遏制住螣蛇进攻的态势。一柄飞剑自脑后飞来,沿着耳边擦过,势不可挡地朝螣蛇刺去,螣蛇迅速后退,振翅一扬,同悬在空中的剑宇对峙。
疾风款动,剑宇回收,李十一身旁翻身跃下一位穿盔着甲的姑娘,她单膝跪地,一手撑剑,一手伏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抬头,高马尾的发梢扫过英气十足的脸颊。
“魂策军花木兰,领命。”
木兰。李十一心里一动,对上她胜券在握的眼神,将款款心神压下去。
这是真正的木兰。
螣蛇喑鸣一声,腰腹拧成方形,蛇尾纳在身后,将头颅支起来。木兰轻笑一声:“蛇蟠阵?”
话音刚落,她便画符点兵,十余位魂策军鬼魅一样无声出现,在她手指一点一落间行阵布局。几人在前,几人错落押后,对了一个以急速著称的鸟翔阵。
蛇吞象,鹰啄蛇,鸟翔克蛇蟠。
利剑出鞘,直压螣蛇面。螣蛇哀嚎一声,在压阵利刃间勉力招架,木兰见势成,将发尾咬住,应声而起,腾空爬上蛇背,双足在它的翅骨上一踏,落至它头顶上方,反手挽剑花,双手交握,将利刃悬在了螣蛇的右眼一寸处。
十余把鬼剑迫在它身侧,对准翅根处的死穴。
螣蛇无助地摆了摆蛇尾,最终无可抗拒地瘫软下来。
木兰只将剑悬着,却并未刺下,只拿眼请示李十一,李十一站起身来,将神荼令收了,摇摇头示意木兰退下。
木兰颔首撤至一边,螣蛇摆了摆身子,闷哼一声便要飞速地钻出洞宇,却见李十一将手一扬,地上的震断的红线回到她手里,绕了一圈,而后缠住螣蛇的双翅,螣蛇一瞬便似被扼住了咽喉,在散着金光的红线中止住了动作。
李十一疲乏得很,强撑着精神哑着嗓子道:“她体内的精魂,收回去。”
宋十九拉着阿音上前来,螣蛇撩着眼皮子扫一眼,蛇尾一动,在她的眉心轻柔一鞭。阿音本能地眯眼,肩胛骨因着前尘往事一缩,一丝沾着沉甸甸爱欲的精魂自脑中抽出来,却好似将她的骨髓也一瞬间抽了个干净。
她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天旋地转地说了个“我”,便晕了过去。
阿罗忙上前抱住她,李十一皱眉询问,见阿罗点了点头,方将红绳收回来。螣蛇趁诸人不备,将蛇尾一砸,在飞扬的尘土里虚影重重,蹿离山洞。
收了神荼令,李十一再也撑不住,瘫坐在地,撑着额头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她以手臂支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圈,木兰同魂策军都未走,垂头立于一旁,阿罗埋头抱着阿音,沉默得没了话说,宋十九抹了一把汗,瞧瞧自己方才抓断了指甲的手,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十一。
李十一靠着石壁坐起,定定望着阿罗,手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地面的散沙。
半晌,她喘着气轻声问阿罗:“我是谁?”
此话一出,她的右耳听见了自小熟悉的脚步声,叩叩叩,此起彼伏地敲击。
那声音越来越大,似激昂的战鼓,充斥着她的耳膜,震荡她的思绪,将她空无一物的心脏捧得高高的,有了俯看众生的高度。
她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瞧见阿罗将阿音轻柔地放下,拎着裙摆到她跟前跪下,身后木兰同魂策军铠甲磕碰,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李十一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夏姬会因她一句投胎之语而胆寒,又为何螣蛇附于芸娘鬼身时,会被她一符制住。
她听见阿罗俯身叩首,唤她:“府君。”
我叫令蘅。
混沌初开时,有了不死不灭的几具躯体,同日月齐生,与天地共母。人们通常称之为神。
我便是鬼域泰山之神,掌三界魂灵。
我漫长而无趣的一生从未出现过意外,直到几百年前。而后我无意投胎,成了一位……小姑娘。
她不爱说话,三分似我。江湖气重,七分不似我。
我未同她说,她自小听见的声音并非鬼的脚步,而是位卑胆弱的鬼魅,感应到府君气息时不自觉的叩首。
那是鬼叩头。
我是令蘅,我无故事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