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令相思寄杜蘅(五)
见到宋十九时,阿音同阿罗才明白了李十一的意思。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阿音颇有耐心地敲了好久才开门,眼前的模样令人心惊。她仿佛又成熟了些,尾部上勾的杏眼,根根分明的睫毛,悬胆似的鼻子,同一张不上不下的嘴唇。
令人心惊的却不是她风华大盛的相貌,而是她瘦弱同苍白的肢体,突出的颧骨消退了原本的软糯,锁骨中央狠狠掖进去,一双把着门的手细细长长,手腕同拇指连接的地方瘦出了明显的窝。
她将自己清减的身体搁在宽大的睡袍里,一头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形同鬼魅一样站在逆光的阴影里。
更陌生的是她的神情,浑浑噩噩的眼珠子,毫无光彩地在几人面上一撩,在李十一处顿了顿,又极快地低下去,手推了一把门,转头往床上走。
她没有同诸人打招呼的心思,甚至连对李十一也失了兴致,安静地背对着卧到床上,手放在腮边。
阿音看一眼李十一,见她将嘴抿起来,下巴往前一动,又收回去。
她在难过。
阿音提步走进去,屋子里是久未通风的阴干味,她略微抵了抵鼻头,三两步上前将窗帘拉开,又紧着开了窗,“唰”一声阳光倾泻而入,贪婪又霸道地驱赶阴暗,屋内的人不适应地扇了扇睫毛,唯独李十一立在正中,视线从未自宋十九身上离开过。
阿音快步至床边,手搭在宋十九陷下去的腰窝上,摸一把全是骨头,心疼得不大敢再用力,只抬头问旁人:“究竟怎的一回事?”
既阿音知晓了缘由,李十一也不瞒她:“我同她去佘山找白矖神像,她不当心动了螣蛇的供桌,被蛇尾鞭中眉心。”
经历如此相似,令阿音恍若隔世地怔了怔,压着宋十九的手略略蜷缩,成了拳头硌在上面,静默一会子才道:“那……”
余下的话她有些说不出口。
李十一摇头:“她的症状不同。”
涂老幺接口:“不爱言语了,也竟不睡觉,夜里在楼里晃荡,同鬼似的。”
“最奇的是,饭菜也不大吃了,吃两口呕三口,吐得搜肠刮肚的。”他用了个成语,老人家似的叹着气,“瞅瞅瘦成这模样,脸都尖得同锥子似的,我一早起来买了鸡,同十一商量炖个汤补补,正巧你们进了门儿。”
“十九。”阿音俯下/身去,摸着她的脊背轻轻喊她。
宋十九耳廓一动,缓慢地转头望着她,眼里仍旧没有光,看了一会子,才出声:“阿音。”
她的嗓子似初生的幼羊,弱弱的,颤巍巍的,仿佛若未及时纳入耳朵里,便要追着风去了。
李十一望着她,下颌骨稍是一突。
阿音紧蹙着眉头,将手覆在她脸上,上下摩挲两把,正要劝慰她,肩上却搭了一只轻柔的手,她回头,听阿罗轻声道:“出去罢。”
门又掩上,几人次第下楼,阿罗走在李十一身边,低低道:“不是螣蛇。”
李十一侧脸,听她又道:“螣蛇性子乖张,从未听说过会引人如此沉郁。”
“那是咋了?”最前头的涂老幺转脸问。
阿罗也不明白,忖了忖,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十一:“会不会……是遇了负心人。”
“伤情了。”
“负心人”三个字扎耳得很,刺得诸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涂老幺大气儿不敢出地看李十一,阿音绢子捂着嘴低嗽一声。
李十一斜眼望着阿罗,同她对视。
阿罗先撤了兵,嘴角柔弱地抿着笑,素手扶住栏杆,步履纤纤下了楼。
“对号入座”这四个字,总带着些不打自招的心虚,时常令人心情大好。
至晌午,炖好的鸡汤以最浓郁的香气包裹了整个餐厅,油沫子厚厚地浮在上头,将高汤的鲜美守护得十分好。涂老幺捧着碗筷上去招呼宋十九,几人围着桌子候了一会,才见她脚步虚浮地下了楼,换了一身月白的旗袍。
她的长发以一根木簪挽了,分明不施粉黛,却有了“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观感,衬得她的眉目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李十一偏头瞧她一眼,仍旧固执地觉得螣蛇发生了些许作用。
那作用细微而聪慧,只是将她封存已久的女人味蒸出来,与原先的稚嫩打着架,隐隐要占据上风。
又或者,将她催熟的并不是螣蛇,而是她眉间若有似无的愁绪,和举手投足间不再毫无保留的回避感。
譬如说,她垂着眼睫毛,一眼都未看李十一。
李十一将碗搁到她面前,她匆匆扫一眼。李十一将筷子递给她,刻意捏着了中间的部分,她却顿了顿捉住远远的底端,将竹筷抽了过去。
“多谢。”她声如蚊蝇地说。
不解和疏远交替,令李十一五味杂陈,胸腔涩涩地动了动。
涂老幺扒着饭,眼睛不甘心地支棱着,恨不得生在她二人身上。
阿音顾着宋十九,未留意阿罗将一块鸡肉夹到她碗里,也只本能地跟了一句“多谢”。阿罗柔意万千地望了她一眼,又将鸡肉夹了回来。
自己吃。
阿音诧异地望着她,望着她细嚼慢咽的腮帮子,敛起眉头。
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低头抿嘴莞尔一笑。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甚是清净地用完了饭,涂老幺自告奋勇收拾碗筷,阿音见宋十九这回没吐,好歹搁下一点心,说舟车劳顿乏得很,便上楼歇息。
公馆陷入午睡的安谧,李十一在枕头上靠了靠,横竖睡不着,到小花园里闲逛,她瞧了一会子涂老幺未收拾干净的鸡毛,又悠了三两下秋千,在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停下来,右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踢石子。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花园里见着的跳舞的姑娘,月色纱绢似的流光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包裹得熠熠生辉,她却浑然未觉,从不晓得自己曾将如此美好的背影烙在了窗边人高高在上的眼睛里。
李十一抬眼往二楼看,宋十九的房间一片漆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再不给人窥探的机会。
失落来得仓促,令李十一没了赏花的心思,埋头往回走,正走到大门处,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要外出的宋十九。
她穿着平底鞋,头顶只够到李十一的鼻间,见着她稍是愣了愣,而后便迅速地低下头去,后退一小步让了路。
憋了几日的火便在她细小的动作里“噌”地生了出来,面无表情大概是李十一生气等级最高的一样,此刻她便这样望着她,微微偏着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
宋十九抬头看她,将苍白的小脸自下而上地放置到李十一的视线中,李十一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眼里压抑的凉意一瞬间成了柔化的探究,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回敬至宋十九的双眼。
她的目光令宋十九的两腮起了一层难以招架的小栗子,她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什么,最终埋下头,作了一个想出去的动作。
李十一却没让。
她立在中央,静静看了宋十九五六秒,直看得她抽了抽鼻子,才将腿一撤,靠到门边,望着她走出去。
再回头时猝然撞进阿音的眼里,阿音靠着栏杆望着她,身段同白瓷花瓶似的凹凸有致。
接到她的眼神时,阿音才骤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原来从前瞧见的李十一对宋十九的感情,竟是李十一克制同遮掩过的,只是偶然才轻飘飘地浮上来,仿佛没有什么重量。
乍然瞧见她来不及回收的无措和怅然,才令人遽然察觉这份克制的存在。
她对李十一沙漏一样流逝的怨怼似塌方似的急速少了一大块。一方面,无论如何,她十分感激李十一曾有意无意地在乎过她的感受;而另一方面,她明白了感情这玩意着实混蛋,有人折磨你,便有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折磨她,无人能全身而退,也无人能永远立在云端,享受旁人爱意的照拂。
她实在不应将李十一判定为加害者。
于是她施施然挪了挪步子,对李十一道:“她的状况实在不寻常,想必是有缘故。你暂且上楼歇着,待晚些时候,我替你问问。”
李十一顿了顿,同她说:“多谢。”
阿音笑了笑,转身往楼上走。
原来有一日李十一也会因旁人对她道一声多谢,原来有一日,她也能坦然受了这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