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令相思寄杜蘅(一)
李十一长腿一翻,迅速跟了出去。
街道上清冷得可怖,门扉紧闭的小铺,冥冥薄雾的前路,更深露重的石板,时断时续的车铃。
芸娘拎裙上了一辆黄包车,三颠两簸往城外开。
李十一毫不迟疑,同宋十九招来一辆,目视前方轻声道:“远远儿地跟着。”
她的手随性地搁在一旁的扶手上,冰凉凉泛着铁锈味儿,她停了停,又略用力地握住。
黑暗总容易放大人的劣根性,往日里最是接地气的车夫被长夜透支,脚力虚浮行动困乏,仿佛游魂一样令人生惧,方才一闪而过的蛇尾更是滋生了潜藏的恐怖,令宋十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太静了,静得她连耳旁的风声都害怕,她往李十一身边靠了靠,放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是什么?”
“螣蛇。”李十一翕动双唇。
并且同阿音不同,那不是精魂,甚至不是一魄,而是——“螣蛇本体。”
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女娲座下,上古神兽,为何要附在芸娘身上?”
李十一沉吟,摇头。
宋十九莫名乐了,娇娇笑一声:“也有你不晓得的?”
李十一横她一眼,人人说她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可她越来越觉得,宋十九才是真正内心强大的一个,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极少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情绪弱点,譬如恐惧、愤怒、暴躁、嫉妒、以及自怜自艾。若是出现,也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通常人的无谓来源于无知,而恐惧来源于半知,可宋十九不是,她明明知道前头等待她们的是什么,仍有心情弯着眼睛观察李十一的感受。
在她心里,“李十一不晓得”这六个字,比“上古神兽”更引人注目。
或许不是六个字,而是三个。
李十一思及至此,垂下眼帘淡淡一笑。
笑意未褪,听得宋十九又问她:“虽芸娘是鬼,可若是螣蛇附了她的身,你的符纸怎能将她轻易制住?”
李十一想了想,隐隐约约有猜测:“虽为神兽,也是上头的小宠罢了,平日里小打小闹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在仙乐斯这样的场子闹起来,恐有罪责,这才暂且服个软。”
她心里头还有旁的疑窦,符纸一出有用无用她再有感受不过,那螣蛇是真真切切地被她制住,但她不大想同宋十九说。
车越行越偏,停在佘山脚下,佘山极矮,掩藏在夜幕里,连起伏也带着上海小姑娘的腼腆,树冠生得蓊蓊郁郁,毛茸茸地一簇一簇,山上除了一些晚睡农家的灯火,便再无其他颜色。
芸娘下了车,自顾自沿山径向上走,李十一牵着宋十九慢慢跟。山路难行,芸娘仗着地势熟悉走得十分快,三两下便消失在了转角处,李十一拨动枝桠,踩着软绵绵的落叶加快了脚步。
万籁俱静,唯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同鸟儿振翅的扑腾声,偶然农家院儿里的狗叫嚷两句,又呜咽着嗓子睡下。李十一颇有耐心地沿着山路绕了几圈,细细观察底下的脚印,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宽大的山洞。
山洞两侧滴滴答答坠着水珠子,将地上砸出年深日久的水坑,一人高二人宽的入口处杂乱地长着几丛矮矮的灌木,中央处的根茎自两旁压开,枯黄枯黄死了泰半,仿佛是人为了出入有意为之。李十一不急着进去,放了一个小纸人儿探路,见它蹑手蹑脚自缝隙里钻过去,未几又蹑手蹑脚地钻出来,埋伏兵似的顶了一身草衣裳。
它同李十一点了点头,两臂在头顶抱成圆形比个安全的手势,便自觉地钻回口袋里。
李十一屏住呼吸,二人躬身贴着墙边进去。
原本山便暗,里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闭眼适应了些光线,摸索着穿过一个狭窄的甬/道,前头是一块巨石垒成的屏障,屏障后方有依稀的光亮,伴着颇为离奇的声响。
李十一试探着迈出一个步子,却听得一阵巨响,头顶成群结队的蝙蝠振翅齐飞,打得辩驳的碎石块簌簌落下来,她本能地回身护住宋十九,同她一齐蹲在巨石后。
她将符纸捏起来,又碰碰宋十九的手腕示意她作好准备,恐怕引起了腾蛇的注意,她将下唇抿得发白,侧耳静静候了一会,那头却半点动静也无,她敛住呼吸,游移着探出头,隐蔽地窥探。
比画面更先入耳的是芸娘的呻吟声,她仰躺在地上,一身旗袍半褪,长腿难耐地拧着,汗水打湿了如云的秀发,横七杂八地贴在脸上,一半沿着肩颈探入丰腴的胸脯。
皓腕上的镯子在地上磕碎了,她抓着一丛死去的枯草,将脖子划出拱起的弧度,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吟出声。
她的白衣是黑夜里最引人注目的灯烛,此刻竟隐隐发着微光,流萤一样自上而下将她包裹住,她扭动身躯翻了个身,才终于现出了令她痛苦不堪的物事。
那是一根一人粗的蛇尾,青灰色,生着坚硬的鳞片,自芸娘的身子里探出来,蚯蚓一般扭曲着来回横扫,尾根儿鞭打至石壁上,鞭出一痕火星子,再甩到地上,从枯草上拉出粘腻的痕迹,四周落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螣蛇,主惊,司火。
李十一将握着的符纸放开,终于明白为何螣蛇未留意她们的惊扰,那火光消失之处堆叠着蚕蛹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它在蜕皮。
蛇蜕皮时最为虚弱,灵气大减,是故要附着鬼身,也因此才无暇顾及其他。
细小的火苗蹿进了李十一波光滟潋的瞳孔里,好似不自觉生发的希望,若螣蛇选在此地蜕皮,那么这山洞,便该是它目前长居之所。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头见宋十九闪着眼眸望着她,询问是否上前,李十一摇头,提手往外一指,示意她撤退。
二人揣着小心离了山洞,走了半里地才敢将脚步声放出来,宋十九见李十一额头起了细细密密的汗,忙掏出绢子让她擦一擦,自个儿捉着袖子随意抹了一把,问她:“你不是要找螣蛇么?怎的竟走了?”
李十一摇头,同她解释:“我要找的,是世间难寻神鬼难探的白矖神像。白矖同螣蛇相生相克,螣蛇通常在白矖神像周遭藏身,因此才打探它的行踪。”
“噢,”宋十九乖巧点头,欲言又止地添一句,“我还以为,你要宰了它。”
李十一原本正提步,闻言顿了顿,难以置信看着她:“我,宰螣蛇?”
女娲,神兽。她意味深长地轻嗤一声,摇头越过她:“你真瞧得起我。”
“这同瞧得起瞧不起有什么干系?”宋十九三两步跳上去,嗓子同步伐一样轻盈,“你要杀,我动手就是了。”
李十一偏头望一眼她认真的侧脸,不由自主提了提嘴角。
“能耐很大了,是不是?”她正回头望着脚下,原本不想再开口,却鬼使神差地逗了逗。
“也不是十分大。”宋十九谦虚。
正要同李十一展示展示自个儿的本领,忽然双眼一转:“这是什么?”
目之所及是一个破败的院落,依稀能辨认出从前庙宇的模样,短了两面墙的院子里横着一个断头的金佛,表层的金箔被附近的人挖了,内里的石墩子上留下坑坑洼洼的锄头印,杂草自它拈花一笑的佛手中穿过,显现出些许零落凡尘的苍凉感。
李十一心神款动,同宋十九对视一眼上前去。
庙十分小,前后不过两间,头一间只余了几个怒目金刚,久欠香火,供桌缺胳膊少腿,连蒲团也被人拾走了。宋十九挨个仔细瞧,蹲下连缝隙里也不放过,瞧了一会子,才问李十一:“白矖神像,长什么模样?”
李十一将手自供桌上收回,拂去指头上的尘灰:“白矖的模样记载极少,寻常也不得见,只是与螣蛇一样,同为蛇身。”
宋十九“唔”一声示意明白,提溜着裙子往后头跑去。
李十一望着她灵巧的动作,心头有些惴惴,三两步上前跟着她,在门槛处险些被绊了一绊。她扶着门框站定,抬眸看向宋十九的背影。
她偏头站在第二间屋子的正中央,一手仍旧拎着裙摆未放下,一手探出去,带着寻觅得果的轻颤。卷发在背部愉悦地弹跳,再飞快地一甩,少女如花的笑靥绽放在午夜,她激动道:“十一!是这个吗?”
李十一的瞳孔迅速扩大,呼吸霎时停顿,脑中轰然作响,仿佛被人以铁锤沿着天灵盖垂直敲下来。
她望着宋十九将蛇身神像拿起来敲几下,望着简陋的供桌咯吱作响,望着地上的灰尘急速上升,呼啸而至的风声中,四面蛛网被拦腰扯断,蜘蛛焦急地沿地缝里钻进去,回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门板弹开,被风刮得劈啪作响,木屋禁不起摧残,晃荡得摇摇欲坠。宋十九失手将神像跌落,李十一伸手要拉她,却见那神像在地上滚了几回,断掉的蛇尾弹起来,砸出轰然倒塌的巨响。
翻飞的发黑的经幡,震断的枯朽的房梁,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宋十九,还有自神像里生出的一缕乌青的盛怒的精魂。
那精魂凝成蛇尾的形状,在宋十九眉心中狠狠一鞭,翻着令人作呕的咆哮,而后便极快地消失不见。
一切过于迅速,迅速得李十一尚未来得及吐出口中的话语——那不是白矖神像,那是螣蛇的供桌。
眉心火辣辣的,宋十九怔怔地以手掌心抵着,脑子里翻江倒海,甚至连眼白也翻不利索,她勉力定住心神,想要回头找李十一,却忽觉手腕一紧,天旋地转之间撞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
李十一将她推到地上,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未给宋十九抬眼的机会,带着凉气的双唇便覆上了宋十九的嘴角。
她开始吻她,吻得急切又仓促,甚至来不及品尝少女口脂的甜美,只是吮吸着她的下唇,在杂乱的呼吸间将温软的舌尖探进去,强势又试探地勾挑她。
宋十九瞪大眼,却无法承受眼皮的重量,心似被千军万马践踏了,轰隆隆地吵得她耳朵生疼,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被面前这个女人掌控,她牢牢按住自己后脖的手掌,捏住自己肩膀的指头,还有她带着凉薄的香气,引人遐想万千,却从未被人涉足过的嘴唇。
她的嘴唇,时而冷漠,时而微翘,极少的时候才舍得将漂亮的牙齿露出来,连笑也是有所回避的。
可她此刻在吻她,在索取也在付出,在给予,也在全盘接受。
宋十九抬手揽住她,在心中花圃被淋得湿漉漉时结束了这个吻,她的脸红得不像话,甚至想将双手覆上去隔绝住热气,睫毛湿了一些,像带着清甜的露珠。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晃了三下,才抬眸看向李十一,她望着她,嘴唇鲜润得煞是好看,鼻翼亦翕动得小巧,可她的眼里却压抑着令人心颤的恐惧和慌乱,她望着鲜花一样的宋十九,喉头轻轻一咽,曲手捏住颤抖的指根。
她认真而绝望地同宋十九说:“记住了,若有需求,找我。”
这是李十一头一回作出无法做到的承诺,若果真中了招,所需的异性精元,她根本无能为力。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想试一试,想要抑制眼前人可能的欲望同堕落,她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悉数给她,也可以以任何方式满足她,只求换取一丁点儿不重蹈覆辙的机会。
她抱住宋十九,将眼帘垂下来,隔绝住里头可疑的湿润。
(防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