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二)

  才走了一半的路,却乍然大雨倾盆,哗啦啦瓢泼似的,将二人堵在了半路。李十一同宋十九躲在一颗茂盛的老榆树下,衣裳被打湿得差不离,凉浸浸地裹在身上。

  宋十九望着地上汩汩成流的水窝子,探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是艳阳天,可真是奇了怪了。”

  头上一热,她将脖子缩回来,见李十一面无表情地将自个儿的帽子扣在了她脑袋上。

  宋十九抬手捧着帽子,掌着西瓜似的摸了又摸。

  二人正相对犯难,却听不远处传来时长时短的口哨声,仿佛在寻觅什么幼兽似的,那声音渐渐近了,是一把十分朴素的油布伞,伞下立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单眼皮削肩膀,面上没什么亮眼的地方,唯独鼻子生得好,中正又挺直,鼻尖儿略微翘起来,沾了丁点雨水。

  来人见着李宋二人,稍是一愣,将抓着裙摆的手放开,又伸展五指将褶皱捋了捋,趁着功夫将二人细细打量一遍,这才笑了:“二位姑娘,是被雨水拦在了半道?”

  李十一未答,宋十九点头。

  那妇人的嗓音自带三分熟稔和热情,笑容也是恰恰好的亲切,见宋十九应了,便上前来,做了一个瞧天色的动作,将伞微微向宋十九倾斜过去:“这雨太大,若再在这树下,只怕要淋个透了,我屋子不远,东边一里地,不如同我去避避雨,拧拧衣裳。”

  雨幕中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不间断的却是言语中的体贴,宋十九眨了两下眼,抬头看李十一,李十一的睫毛上了也沾了水,就那样笼着湿意望着她,好似在判断她禁不禁得住这风雨。

  宋十九适时打了一个喷嚏。

  李十一收回目光,拍拍宋十九的肩示意她躲去伞下,对妇人笑了笑:“多谢。”

  伞不大,堪堪容纳了两个人,李十一跟在一旁,略低着头,将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里,宋十九想要将她拉进来,又想要摘下帽子给她,后脑勺却被她轻轻一按,无声而温柔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宋十九偷眼看她,她总是习惯性地勾着脖子,雨水至她的下颌滴下来,她混不在意地抹了一把,眼睛有些酸涩地眯起来,鼻子轻轻抽了抽。

  不晓得为什么,宋十九一直向阳花儿似的心忽然就似被针扎了,还是用醋泡了三天三夜的那种针,又酸又疼,令她说不出话来。

  不晓得从前有多少回李十一这样不在意地走在雨里,泥点子溅在裤腿儿上,布鞋踩进水凼子里,又不晓得是经了怎样的磨难,才能让她保持波澜不兴的面容,却又存了比任何人都细致的真心。

  她这样想着,便十分难过,偷偷伸出手去,勾住李十一的小指,李十一本能地缩了缩,宋十九却又抓紧了些,紧攥着她冰凉的指头,怎样也不肯放手。

  她感到僵硬紧绷的动作在她手心儿里逐渐放松下来,毫无生气地垂着,似是无奈,又好像是纵容。

  不到一里地,便见着了妇人的农家院儿,院子不大平,雨水在墙根儿积了一半,妇人将伞递给宋十九,快步前去将积水里的几方矮凳捞出来,又自水里拎出一个簸箕,小跑至屋檐下搁着,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门,将李十一同宋十九请进去。

  屋里小而干净,杂七八堆了些农用的物件儿,并一个织了半匹布的机杼,妇人略拾掇了几下,腾出地儿来请二人坐下,又进里屋寻了干净的绢帕供她们擦拭,又马不停蹄烧了一锅热水,这才进屋换了衣裳,干干净净地出来。

  “水拧在地上就成。”她擦着散开的头发,含笑道。

  李十一还是要了一个木桶,让宋十九站在一旁,伸手替她将下摆拧了一把,而后示意她自个儿接过去依样将衣服拧干。宋十九一面拧,一面问那妇人:“阿嫂如何称呼?”

  妇人点了一个炭盆儿,就近热烘烘地烤着,自个儿也坐到对面,将手覆上去,笑道:“叫我颜娘便是。”

  “颜娘。”宋十九俏生生地笑,湿发湿眼的,好看得紧。

  颜娘见她这模样,心里自然喜欢,又进厨房将热水舀出来,杯子不够,便用粗瓷碗盛了,递给她捧着喝。

  宋十九接过来,暖意乍起,令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

  颜娘又递一碗给李十一,眼却只顾着宋十九,问她:“姑娘多大了?”

  多大了?宋十九自个儿也说不好,正琢磨,听李十一道:“十九。”

  说瞎话也这样好看,宋十九支着下巴看她。

  颜娘微笑点头,又问她:“姓甚名何呢?”

  “十九。”李十一又道。

  宋十九张的口还未闭上,见颜娘略略一愣,随即仍是笑,继续问:“可婚配了?”

  李十一抬眸,眉间有不大明显的蹙起。

  眼神瞧得颜娘一怔,一会子才抱歉地往后撤了撤身子,道:“是我冒犯了,十九姑娘别恼。”

  “只因着我从前是保媒的,瞧见适龄的姑娘,惯常便好问上几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没将尴尬挂脸上,李十一这才明白她脸上的亲近从何而来,到底是吃舌头饭的,言语总端得漂亮。

  外头的雨势愈来愈猛,连带半人粗的树木亦弯了腰,芭蕉被打落一地,被摧残的叶子无力抵挡千军万马的雨滴。颜娘往窗外望了一眼,仿佛有些坐立难安的忧心,又念及屋里头有客人,她叹了口气,索性从厨房里淘换来一个木盆,端到桌上一面摘菜,一面同李十一宋十九二人说话儿。

  宋十九从前只在本子里见过媒婆,总以为是抹额印着红脸蛋儿,扇子邀着三寸舌,是十分健谈且玲珑的,不想颜娘热络虽热络,话却不是许多,尤其这坐着择菜的模样,竟生出了些恬淡来。

  她于是便托着下巴问她:“您这屋里头杯子只一个,碗也不是成套的,寻常就一人?”

  颜娘道:“可不。”

  “一个人,不怕么?”宋十九又问。

  “怕什么?”颜娘笑盈盈的,“我从前各色的人见得多了,如今到这山里,倒还清净。”

  宋十九赞同地点头,却听李十一清清嗓子搭了话:“一人在此,是未婚配么?”

  颜娘七窍玲珑心,不必尽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保媒呢?我原是许了人家的,可未过门儿丈夫便死了,白得了个寡妇的名头。”

  她将择好的菜捋了捋,挨个摆放齐整,又道:“按理说,我这寡妇触霉头,寻常人家不大敢托我的,也是祖师爷赏饭吃,机缘下做成了城北米行赵大小姐的婚,这才渐渐有了些名声。”

  一席话打得李十一疑窦尽消,却也不大显山露水,仍旧同话家常似的,白来白去地扯闲篇。

  宋十九对这婚啊媒啊的又是脸红又是好奇,见这灰鸦鸦的天色,左右也走不成,索性当起了女学生,一一问了下聘、过礼、迎亲、纳采、问名、过定、请期等婚吉事项,颜娘见她可爱又机灵,亦许久未同人说话,便也耐心详尽地答。

  白水在碗中渐渐散了热气,有浮尘靠在了上头,李十一将碗搁下,听见宋十九问:“您做这许多媒,样样都成了?有不成的没有?”

  “哪能没有呢?”颜娘将菜盆端进去,又抓了一把晒干的红枣出来,绢子兜了摆到桌上,请宋十九吃。

  宋十九拣了一个,吹吹上头的灰,抿了半截,问她:“什么缘故呢?”

  她有些怕自个儿不能如愿嫁给李十一,非得将寻常人忌讳的都规避全了才好。

  “缘故是各式各样的。”颜娘闲不下来,又捻起了绣花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眼神儿陷入回忆里。

  “只是有一桩,倒是十分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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