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阿音曾见过少女的心事,却不见得瞧见蔚蔚绽放的春花被霜打蔫儿的模样。宋十九眼里透着迷茫,脸庞却比墙腻子还白,木着脸道:“涂,涂老幺?”

  她的脑海里过了一下涂老幺的黄豆眼和大肚腩,厚实的手掌同咧嘴笑的模样,恨不得立时抹了脖子去。

  阿音侧起身子,手腕子将脑袋撑起来,笑道:“若不是,难不成是我?”

  她抬手碰一下宋十九的下巴,摇头:“我可不成,我桃李满园子,你却是一朵小栀子花儿。”

  宋十九将咬唇的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顿了顿,小小声否认道:“也不是。”

  阿音微眯着媚眼儿瞧了她一会子,嘴角似是而非地翘了翘,轻轻笑一声,复又躺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十一呀……”

  宋十九脸上粉了粉,却没落下她意味深长的停顿,翻身问她:“怎么?”

  阿音望着横生出木架子阴影的床顶,笑道:“自她师父去了后,她便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从不见她喜欢什么,也从不见她不喜欢什么。”

  阿音偏头望宋十九一眼:“她待你好,是不是?”

  宋十九点头。

  阿音道:“她的心也不晓得是什么做的,瞧起来冷冰冰的,却万事随和,细致周到。可旁人的和气是亲近,十一的和气却只是和气,她待人自留三四分余地,到头来仍是无牵无挂的。”

  “将心搁在她身上,你怕不怕?”若一颗心抛给别人,甭管是水凼子还是土泥地,总归能听个响儿,可若放在李十一身上,便成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李十一若不说,没有一个能瞧见。

  管杀不管埋,阿音叹了口气。

  “不怕。”宋十九摇头,抿着小嘴,眼睛仍是亮晶晶的。

  阿音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又听宋十九问:“那你说,她喜欢不喜欢我?”

  阿音瞄她一眼,紧紧被子翻了个身:“我吃什么饭的?喜欢这玩意儿,我怎么晓得?”

  “问涂老幺去,他情有独钟。”阿音含糊着困音,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一夜无梦。这地势荒僻,但好在十分安静,几个人睡得算不错,唯涂老幺夜里涨肚醒了一次,眼皮眯着缝儿往茅厕去,依稀瞧见下头冒着光,仍旧是亮堂堂的,嘟囔一句:“当真不要钱呐?”便又回屋打起了呼噜。

  阿音睡得散了骨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打完水洗了脸,又将仍旧犯困的宋十九推了起来,两人懒懒梳妆,又小半个时辰才下了楼。

  青天白日的,楼下倒不似昨夜那样冷清了,也围了几桌散客,一面吃一面聊着闲篇儿,烧肉清酒的香气过了瓜田李下的嘴,愈发引馋虫。阿音同宋十九到涂老幺身旁坐下,桌上摆了一屉薄如蝉翼的纸皮包子,鲜肉的厚实和山药的清醇交叠出惊艳的香气,另一旁几个油浸浸的酥油旋儿,并两碗似粥非粥的甜沫儿。

  李十一自隔壁拿了醋过来,也在旁边坐下,宋十九因昨儿初吐露了心事有些不自在,闪了两下睫毛只顾埋头喝粥,李十一见她夹了个包子,问她:“要醋吗?”

  宋十九摇头,顿了顿又道:“要。”

  阿音咬着手背低低笑,李十一蹙眉,拣了个碟子给宋十九倒上。

  “多谢。”宋十九望着醋汁儿说。

  李十一手一顿,将醋瓶收回去,微微偏头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垂着头咬了两口肉包,这才抬起头来,见着李十一却是一怔,轻声问她:“你今儿没贴上?”

  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脸。李十一摇头:“人少,懒得装扮了。”

  李十一懈怠地拖着尾音,眼帘垂下望着桌角,食指自额角撑着,缓慢地往上移,配上毫无矫饰的一张脸,十分随性慵懒的模样。

  宋十九心里头又是一突,眼神跟着她滑动的指腹,好似她在自己心脏上划了一横,说:这里,这里,这里,全都给我,好不好?

  好。

  宋十九放下筷子,拿了一张纸巾擦着嘴,又将那纸团子捏了,握在手里杵着唇角。

  正吃得热闹,老板娘阿棠过来了,笑问:“吃得可还入口?昨儿歇得好不好?今儿还续上一夜么?”

  涂老幺道:“吃食不错,床铺也暖和,只是大姐,您这烛火也忒亮堂了,昨儿个我起夜,没留神只以为天儿大亮了。”

  他环顾四周,道:“这大白天的,怎还掌着灯呢?”

  左右无事,阿棠便坐下了,望一眼四处油汪汪的油灯,在白日倒不显得十分起眼,火舌晃晃悠悠的,外头招了风,也只是将那火焰打得歪了歪身子,复又坚/挺地立了起来。

  阿棠将两手叠在桌上,身子歪斜着坐着,对那油灯抬了抬下巴,又转过头来:“各位有所不知,这哪里是普通的油灯,却是人鱼膏。”

  “人鱼膏?”阿音蹙眉。

  涂老幺晓得,又到了自个儿听不明白的时候,索性也不出声,只镇定自若地抓了一个油旋儿。

  “人鱼膏我似乎听过。”宋十九想了想。

  “秦皇陵。”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想起来了:“我前几日读《史记》,里头说:‘始皇初继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她摇头晃脑背了一长段,随后偷眼觑了觑李十一,李十一正巧也偏头望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弯唇清淡地笑了笑。

  “阿音,”涂老幺敲了敲桌子,“译一译。”

  阿音不怒反笑,娇声道:“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老菜帮子也敢使唤起他姑奶奶来了。”

  涂老幺原本支着耳朵听,却等来了一阵夹枪带棒的揶揄,一瞬便怂了肩膀,赖笑道:“哪里是使唤,这不是您老经多见广,我受个教长长见识罢了。”

  阿音这才略有些高兴的样子,头一扭道:“相传南海之外有鲛人,又叫做泉客,形体同人类似,却是居在水里头。这人鱼膏乃鲛人的尸骨熬油制成,据说,一滴可燃数日不灭。十一说的秦皇陵里头,便有这人鱼膏制成的香蜡,保地底万世长明。”

  涂老幺啧啧称奇地近前看那人鱼灯,脸皮上沁出些欢愉来:“这皇帝的东西,咱们也能享用享用?”

  “您这小店里,竟有这样的宝贝。”涂老幺比一个大拇指。

  阿棠道:“这也是机缘,咱们这临海,却没什么渔货,上两年我往海边去,却正见几个渔夫网了那奄奄一息的鲛物,说像是搁了浅,我眼瞧着它活不长了,便买了下来,熬油作了灯,所幸那几个渔人也并不是识货的,还生怕招了祸事,不过几百钱罢了。”

  “原是这样的缘故,怪不得。”阿音喃喃道。怪不得夜里长明,怪不得燃有异香,以尸骨为灯,怪不得招了游魂。

  “那鲛人,长什么模样?”涂老幺问。

  “十分丑怪,并没有什么人的模样,皮似蛟皮,有一个指头那样厚,脖子上有小孔,耳朵不过两个洞。”阿棠道。

  “噢。”涂老幺呵呵一笑,顿失了好奇心。

  众人默了一会子,阿棠站起来收拾碗筷,一面拾掇一面道:“方才我收拾屋子时,见四角有熟糯米,房梁有黑驴蹄,敢问一句,几位是否是先生?”

  李十一抬眼:“怎么?”

  阿棠将碗碟摞起来:“我听说,再往北边去,临近马耳山的地方,有一老墓,说是哪个皇帝逃了来修的,墓里头好些金子,许多先生术士往墓里下。”

  “嗬!”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涂老幺招子一亮,“可有人得了?”

  阿棠摇头:“有些死里头了,倒是有些回来了,却痴痴呆呆的什么也不肯说,也不晓得里头究竟有什么。”

  阿棠说完,将最上头一个碗一搁,抱起来往后厨去。

  李十一琢磨了一会子,说是有半章书惦记着,起身回了客房。阿音闲闲磕着瓜子儿,听隔壁桌的八卦。

  宋十九将追着李十一背影的目光收回来,扯了扯涂老幺的袖子。

  涂老幺停下剥瓜子的手:“咋了?”

  宋十九压低了嗓子:“你说,李十一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涂老幺嚼了两下瓜子。

  “当真?”宋十九耳朵一动。

  涂老幺乐了:“咱们谁不喜欢你?”

  宋十九横他一眼,不死心:“不是那样的。是……情有独钟,你同你婆娘那样。”

  涂老幺一愣,望着宋十九嚼了几下空气,头摇得两颊的肉直颤:“那不喜欢。”

  “为什么?”宋十九心里一紧。

  涂老幺认真道:“她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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