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棺门,问三声。
逼仄的空间霎时安静,这才显现出了些石墓的阴森同寒凉来。水声款动,圈着涟漪汩汩褪去,仿佛退潮一样拢向棺木后方。
积水四散,露出鱼肚白的石板地,临近棺材的角落里光芒一闪,被水洗过的烟枪散发着暗暗的亮泽。李十一眼神儿一亮,忙上前将其拾掇起来,还未直起身,便听得棺材里头咯咯作响,一阵阵地颤动起来。
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抽筋散骨,又似抽水一样剧烈而富有节奏性,正给女婴裹上布裳的涂老幺惊恐不已,脚一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见李十一右手一撑,飞燕般翻身坐于棺椁边缘,执起烟管自兜里舀了一勺备下的熟糯米,手腕反转探身一扣,将指甲大的糯米严严实实地扣于妇人的眉心往上一寸之地。
她抿着唇,无名指一抖轻轻一敲,颤动的女尸立时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躺于木棺内。
一袭动作做完,她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略略一收,不紧不慢抬起身子,长腿勾着棺木沿儿,将烟管架起来,于木材上干脆利落地磕了两下。
太……他娘的帅了。
涂老幺望着李十一撩起的眼皮和分毫未动的眉骨,扶着发麻的膝盖瞪着黄豆眼儿。
“粽,粽子?”涂老幺小心翼翼地问。
粽子乃道上的行话,指尸变的尸身。
李十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欲多言,只将烟管捏在手里,跃下石阶俯身拎起玻璃灯,示意涂老幺打道回府。
涂老幺撑着地面站起来,将女婴抱于怀内,便预备同李十一一齐上去。
右肩却被一根细长的烟枪抵住,涂老幺略退半步,见李十一望望他,又望望怀里的女婴,随即对他单挑了右眉。
涂老幺本能地将女婴抱紧了些:“不……不带?”
他扫一眼粉嘟嘟的小娃,实在舍不得搁下手。
李十一不怒反笑:“还了一个,又带一个,想三进宫不成?”
涂老幺瞪眼辩解:“这是个活娃娃,怎能一样?!”
“活的?”李十一嗤笑一声。
“活的!”涂老幺将女婴往李十一身前送了送,见她无动于衷,又捉起她的袖子将她的手按于婴孩胸口,略略施了力,“瞧,砰砰砰。您往衣裳里层摸一把,暖的。”
他的嗓音同女婴的心跳契合得恰到好处,细小的震动自李十一的手心儿里传来,仿佛血脉流动一样充满生命力,那生命力又是稀薄而微小的,似一根时断时续的香,带着令人怜惜的弱态。
李十一瞧见那天真的婴孩将黑漆漆的瞳孔往下沉了沉,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手,浅浅的呼吸打在指尖,仿佛春风拂槛一样温暖可爱。
要命。李十一别开眼收回手,见涂老幺端着糖人儿一样喜庆的脸,嘟噜噜地噘着嘴逗弄女婴。
“要带你便带。”她扔下一句话,拎着灯往回走。
涂老幺却猛然惊醒,快跑几步将她堵在石道前,道:“我带回去,可不成。”
李十一心里迅速地翻着黄历,细细回想今日是否忌多管闲事。
涂老幺急道:“我婆娘原本便疑心我去暗门子,这回出来一趟,领回去个奶娃娃,可不得翻了天了?”
“你弟妹挺着大肚子,再一急恼,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涂老幺脸皱作一团,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
李十一偏了偏脸,不置可否。
“再有,你侄儿没几日便要落地了,我家徒四壁,哪里养得起两个?这不是遭罪嘛!”
李十一清水一样的眸子懒洋洋地盯着他。
“最紧要的是,这闺女来路不明,若是个祸害,麻烦便大了。您老法术高强,上天遁地,又见多识广,思来想去,也唯独您能克住了。横看竖看,这也是积了大德了,烧香供案也求不来。”涂老幺赖笑着,将女婴往李十一怀里一送,郑重其事地鞠躬作了一个揖。
李十一眉心一拧,本能地伸手托住,那婴儿软糯糯的,没什么重量,同她抱过的奶猫儿差不了多少,却比那奶猫更暖一些,暖炭似的烘着她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暗自挪了挪指头,又将臂弯端正正地支远了些,不晓得用哪种姿势怀抱才好。
涂老幺偷眼瞧她脸色,见她欲言又止地刚要开口,那女婴却伸出汤圆大的拳头,松软却精准地握住了李十一的尾指。
涂老幺瞧见了李十一耳后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迅速地在光滑的肌肤上铺散开来。
他嘴一撇暗自偷笑了一声,又将脖子缩了回去。好女怕缠郎不是?郎不郎不说,李十一是姑娘,这是铁水灌进了锁芯儿里,实得不能再实了。
李十一同那女婴大眼瞪小眼,你来我往了两三回,才将软软的小身子往回收了收,裹抱于胸前,低头忖了忖,竟调转步伐,抿着薄唇往墓室深处走。
“哎,哎!”涂老幺在后头跌跌撞撞地跟着。
李十一立于那棺木前,将女婴轻柔地搁在石阶上,而后翻了翻布兜,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锦囊,从里头抽出一小撮带着异香的烟丝,塞进烟嘴里,“咔嚓”一声擦了火,将烟丝点上。
“您这是做什么?”涂老幺好奇地挨着她坐下。
李十一沉默了一会子,眼见那烟雾自烟管内歪歪扭扭地升起,带起清透而灵异的暗香,这才道:“既要带走,便先问问她的来历。”
“问谁?”涂老幺从未闻过这样奇特的烟味,凑近了结结实实地吸了一口。
李十一将烟搁在棺木正前方,单薄的眼皮掀起来。
“问棺。”
涂老幺望着她认真的眼神,耳后的汗毛阴恻恻地竖了起来,他头一回觉得自个儿的胡诌颇有道理,面前这位不起眼的姑奶奶,恐怕果真法术高强上天入地见多识广无所不能。
他僵着脖子,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后撤了撤。
烟雾朦胧,水汽一样笼罩在经年陈旧的木材前方,那迷雾径直升腾,又于半空的中央处凝结成团,仿佛有了诡谲的思想,和着氤氲诱人的香气,弥漫着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落感和扭曲感。
耳边的声响尽数隐匿,五感也同被支配一样牢牢封闭,仅剩一团若有似无的雾气停留在灵台中,号令神魂,颠覆生死。
横烟里现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修长柔软,镀着细腻润泽的光晕,四指回勾握起不严实的拳,食指曲起来,在棺木上笃定又温柔地叩响三声。
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形同推门般轻轻一抵。叩棺门,问三声,一问生,复问死,再问心头事。
涂老幺盯着她的手,终于明白世界上还有李十一这样的人,只消一只手,便可以令皮相身段统统不作数,她的手腕同手指的弧度似精心度量过,琼浆为肌冰雕骨,比墓里最价值连城的宝贝亦要精巧万分。
他在这手的动作间失了魂,神魂颠倒地听李十一低声问:“何处来?”
涂老幺眼皮一跳,清清楚楚地望见那棺木之上,似水汽凝结一般现出了一行隐隐约约的小字:“康熙五十三年,北京。”
那字显出得极慢,像一个勉力回忆的幼童。
李十一垂了垂眼帘,又问:“何处往?”
字体风吹般一瞬散去,烟雾又扭扭捏捏地聚拢来,不多时另一行小字自上而下落下:“沃焦石外阴十三司。”
这一回小字现得迅速了许多,仿佛拾捡了话头一样利索。
李十一的唇角隐约一勾,扫了一旁的婴儿一眼,终于问出了心头所想的问题:“那女婴,来历几何?”
烟雾一跳,流转得如山川伏水一样绵长,涂老幺大气不敢出地候了好一会子,才见那上头不分不明地现了一个“九”字。
“九?”涂老幺愣住,瞟一眼李十一的脸色,见她若有所思地将食指的指节抵住下唇,默了十几秒,方探手将烟管拾起来,将烟丝抖落干净,又掏出绢子仔细地擦了一遍,这才收回兜里,站起身来。
她仿佛累极了,怏怏地耷拉着眼皮,左手扶住脖子后方,将脑袋缓慢地转了一个圈儿,活动完了筋骨,这才弯腰将打了个哈欠的女婴抱起来,脚下不停往回走。
灯影撤散,涂老幺回过神来,忙起身跟上。李十一沿着盗洞往上爬,左手揽着女婴,四指护着她的头顶。
待上了地面,才不过一个时辰,涂老幺安安静静地拾掇完了东西,跟着李十一往城里走。他有一肚子话要问她,却见她脸色不大好,思来想去,只拣了最无关紧要又有那么些紧要的一句。
“十一姐。”
李十一侧头看他。
“您是这个。”涂老幺比出大拇指,说。
李十一白他一眼,脚下不停。涂老幺却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松弛,于是赔笑围着她打转:“这‘九’是何意?”
“不晓得。”
“那,那,”涂老幺一叠声“那”了几句,忽而福至心灵:“兴许是她的名儿。”
他呵呵一笑,伸手逗那女婴:“往后你便叫阿九罢?”
李十一脚下一滞,停下来面色不善地望着他。
“怎……怎的?”涂老幺舔舔下唇,揣着小心打量她。
李十一偏头挑眉:“我十一,她阿九。”
“没错儿。”涂老幺不明所以地点头。
李十一冷笑:“谁大?”
“嗨,”涂老幺松一口气,原是介意这个,三两下便想了法子,“那便叫十九。十九十九,十一十九,听起来也是一家不是?”
李十一面色稍霁,提步往前走,又听涂老幺絮絮叨叨:“名儿是有了。姓啥?姓李?李十九?”
“宋。”李十一不由分说定了论。
“为何?”涂老幺纳了闷。
李十一垂眸看她一眼:“开棺送的。”
涂老幺咳嗽两声,抽了抽鼻子。成,姑奶奶说是啥便是啥,他轻快地抻了抻双肩,迎着隐约的朝阳和李十一的背影朝前走去。
“宋十九。”他喜笑颜开地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