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冬季天黑得早,大年初一,街上又没什么其他的人。时远志冒雪转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贺子安又来了?”而接到时晚的电话,聂一鸣在话筒那端一蹦三丈高,“他丫的有病吧!”

  大过年的瞎折腾什么!

  然而即使神通广大如聂一鸣,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竟然也束手无策,根本联系不到贺寻。

  着急忙慌地在家里转了半天,灵光一现,他猛地一拍脑门:“嫂子你等等,我去问个人。”

  绞着手,守在座机旁。

  过了一会儿。

  时晚接到元宁打来的电话。

  “我问过贺子安。”聂一鸣打来电话后,元宁找到秦秋的律师,硬是要到了贺子安的联系方式,“他说两个小时前就跟贺寻分开了。”

  两个小时前......

  指尖收紧。

  时晚不由自主捏紧听筒。

  只是个普通的北方小城,两个小时足够将青城绕上一大圈。

  倘若贺子安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贺寻早该回到家属院。

  “晚晚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到贺子安那边去问清楚......”

  天色渐暗,窗外风雪呼呼地刮着,元宁后面又说了什么。

  时晚没有听清。

  放下听筒。

  莫名的。

  她想起那次在校外贺寻同贺子安碰面的场景。

  密不透风的浓稠树影下。

  周围是喧嚷的人群。

  只有少年一个人静静立着。

  站在树影和阳光的分界处,明明背后就是灿烂温暖的夕阳。

  他整个人却浸在阴影里。

  同触手可及的光芒间隔着无可逾越的距离。

  “晚晚?晚晚?”还在出神,一旁,向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元律师说了什么?”

  “她说......”开口有些艰涩,深吸一口气,时晚摇摇头,“她说贺寻已经和他......已经和那个人分开了。”

  向洁就是一愣:“那贺寻他......”

  正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团圆,街上开张营业的店铺都很少。

  迟迟没有回到家属院,究竟去了哪里?

  到底要比大大咧咧的时远志考虑得更多,思考片刻,向洁下楼去找老林头和段秀娥帮忙。

  顾忌着这是贺寻的隐私,倒也没有详说,只说是他父亲那边的人找了过来。

  “嗬!”向来护短,段秀娥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着?觉得他一个孩子好欺负不是?把我们都当成什么人了!”

  放下碗,饭也不吃,她拉着老林头,披上衣服就要去找贺子安骂街。

  “段姐。”被向洁拦下,“还是先去找一下贺寻。”

  眼看着天色将黑,大冬天的一个人在外面,难免会出什么事儿。

  “你和小辰留在家属院。”穿上外套,她又对时晚说,“万一他自己回来了,家里也得有个人等着。”

  说完,她就和段秀娥他们一起匆匆出了门。

  留在家里,没多久,聂一鸣打电话:“我已经叫我那帮兄弟们一块儿出来找寻哥了,嫂子你别急,一会儿肯定就找到了。”

  他保证得信誓旦旦。

  时晚心里却毫无底气。

  不知为什么。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贺寻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找到。

  果然。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消弭,天幕漆黑一片。

  始终等到没有关于贺寻的任何消息。

  青城算不上什么大城市,然而一个人于一个城市而言,始终过于渺小。

  哪怕消失不见。

  也不会有半分动静。

  “小辰,”到底没办法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思忖片刻,翻出手电,时晚叮嘱时辰,“你和豌豆在家里待着,不要出家属院。”

  倒是没有硬拦。

  眨了下眼。

  时辰问:“姐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时晚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是有一个隐隐约约、不太确定的想法。

  *

  拿着手电。

  时晚一个人走在通往废弃红砖楼的小巷里。

  大年初一的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待在家里,街面上走动的人并不多。加之位置偏僻,小巷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年久失修。

  接触不良的路灯光线黯淡,在渐盛的风雪间一闪一闪。

  到底只是个读高中的小姑娘,单独走在黑暗的小巷中难免有些害怕。

  把围巾拉高些。

  时晚加快步伐。

  没过多久。

  就看见了红砖楼黑黢黢的影子。

  正值春节。

  一年一度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周围家属楼亮着暖黄的光,还有居民在院里点起灯笼。鞭炮和烟花一同作响,照亮漆黑深沉的天幕。

  家家户户都热闹。

  唯独红砖楼隐在簌簌落雪的夜中。

  小巷里还有路灯,然而走到楼前,荒废已久,根本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只能隐约辨出一点儿楼宇轮廓。

  呼着气。

  远处遥遥传来几声鞭炮响。

  时晚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站在雪地里。

  仰脸看了一会儿红砖楼。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上一次来的时候是白天,尽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言,到底光线明亮,不会让人畏惧。

  眼下。

  可供照明的却只有一支手电。

  并不确定贺寻是否在楼内,屏住呼吸,时晚一层一层看过去。

  黑暗浓稠。

  手电的光只能起到一点儿作用。

  风声渐紧。

  冰冷光线下。

  枯枝细瘦的影子随风摇摆。

  别怕......

  深吸一口气,时晚安慰自己。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就这么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一层一层边搜寻边往上走。

  “吱呀”一声。

  刚推开去往楼顶的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下一秒。

  手电瞬间熄灭。

  眼前突然其来一片漆黑。

  愣了下。

  时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肩上便一沉。

  一路都提心吊胆,蓦然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她吓坏了,下意识想要挣脱:“放开!放开我!”

  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应激状态下也没多少力气。

  然而这么一挣扎,对方就蓦然松开了手。

  “晚晚。”

  嗓音沙哑,他低低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

  贺寻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和逻辑,所以他回到了小时候。看个头大概正是读小学的年纪,正值放学时分,家长们都来接孩子回家。

  只有他一个人待在教室里。

  静静等待着沈怡的出现。

  “那个小孩的家长怎么还不来?”

  是老师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家里只有妈妈带呢。”

  “是父母离婚了吗?”

  “不是不是,我听年级主任说.....”

  不比后来,一个独身漂亮的女人单独带孩子在那时要显眼得多,总会引起私下无数议论。毫不上心,沈怡根本不管他,于是说闲话的人也丝毫不避讳,那些流言就有意无意都被贺寻听了个遍。

  有说沈怡贪财和有钱人结婚被抛弃的。

  有说她在外面当小三结果生了个野种的。

  并不理会门外老师们的窃窃私语。

  默不作声,贺寻继续等。

  然而今天,依旧是沈怡没有来的一天。

  夕阳西下。

  树梢染上一点薄薄的光。

  “要清校了。”老师笑眯眯地走到他旁边,“给你妈妈打电话没打通,贺寻同学要不要去门卫室继续等?”

  老师笑得很和善。

  可贺寻方才还听见她跟隔壁班班主任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

  所以他压根没搭理。

  沉默地背起书包。

  在老师的叫喊声中,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跑了。

  其实沈怡压根不会来。

  贺寻心里很清楚。

  沈怡有多爱那个男人,就有多讨厌他。因为他并不是两人爱情的结晶,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隐隐作痛又始终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至于具体原因。

  他也不清楚。

  只知道沈怡每次喝醉的时候会在房间一个人嚎啕大哭:“为什么当年要喝那杯酒,为什么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就不该喝那杯酒......”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直改不了酗酒买醉的毛病。

  喝完了就哭,哭够了就发脾气,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部摔碎,酒精上头的时候甚至还想把他从楼上扔下去。

  所以贺寻讨厌那种喝了会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

  从来都不沾染半分。

  可不管他怎么讨厌。

  沈怡依旧会喝。

  喝完了继续冲他发火。

  今天大概也喝醉了吧。

  背着书包,一路奔跑过繁华的街道、昏暗的小巷,路过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和街边争吵的父子擦肩而过。

  最后一路跑到自己家。

  贺寻打开门。

  看见的却不是醉醺醺的沈怡。

  “你母亲出了一些事。”而是那个平时沈怡朝思暮想的男人,“我来接你去我们家。”

  贺寻其实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因为沈怡总是会出各种状况,欠钱不还被债主找上门,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去。就算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她也会主动制造各种各样的事情让自己不高兴,然后再对他发脾气。

  但想了想。

  他说:“嗯,好的。”

  他乖乖跟着男人走,沈怡肯定也会跟过来。

  他知道她想见那个男人。

  然而他去了贺家。

  一年年过去。

  从刚到桌角的高度长成瘦削高挑的少年。

  却再也没见到过沈怡。

  男人不曾提起跟沈怡有关的事。

  贺家上下也很少能听见有人谈论。

  直到有一天,他拿着成绩单去找男人签字,在门外听见贺子安懒散的嗓音。

  “我说大哥,一个爬床的婊.子而已,你至于把那小子接回来养着吗?天天在我面前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呢!”

  在贺家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惹事。

  唯独那一次。

  贺寻没有忍住。

  或许是情绪激烈,梦境有些扭曲,一片刺眼的明亮。

  后来发生了什么看不真切。

  当一切平静下来,贺子安捂着腹部在地上哀哀呻.吟,而他的右眼血红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

  梦境的色调变成滚烫热烈的殷红。

  殷红的色彩间,男人带他去医院包扎。又当着闻讯赶来,要把他扭送去警察局的贺老爷子的面,用鞭子狠狠抽了他。

  “打完就算了。”男人说,“现在子安也没什么大事儿,您别和小孩子计较。”

  没有任何逻辑和道理的梦境,感觉却十分真实。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耳边是鞭子破空的风声,抽在身上,每一下都是钻心刻骨的疼。

  眼前一片血红。

  视线渐渐模糊。

  贺寻低低笑了下。

  计较又有什么用呢。

  总归他都要死了。

  从出生起。

  没有被报过任何期待。

  他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沈怡希望他不存在,生父把他当工具,贺家其他人生怕他争财产。

  吵吵嚷嚷的。

  还是死了干净些。

  疼痛感逐渐远去。

  整个人轻飘飘的。

  眼前黑暗越来越浓稠。

  他听见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贺寻!贺寻你醒醒!”

  *

  咬牙把昏过去的少年拖到一旁,逐渐适应黑暗,时晚才看清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在风雪间待了多久,他头发上全是雪,白茫茫一片,就连眼睫也凝着冰晶。

  闭着眼,面色苍白。

  指尖和胸膛都是冷冰冰的。

  她把贺寻身上的雪拨开。

  又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帽子给他戴上。

  然后又拼命去按人中和虎口。

  “不要......”眼角水痕被风一吹凝成冰,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连在山间那一夜都能熬过去。

  她不许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手按得都快没有力气,近乎绝望的时候。

  一直阖着眼的少年轻轻的,颤了两下眼睫。

  眼前的黑暗一点一点晕开。

  被鞭子抽打的疼痛渐渐远去。

  手脚都发软,没有一点劲儿,然而少女的声音始终回响在耳畔。

  用尽全身的力气。

  一连试了好几次。

  贺寻终于睁开眼。

  视线模糊,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情况,怀里蓦然一暖。

  她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他身上冷冰冰的。

  怀中的少女却温暖无比。

  风雪里。

  那点柔软的温度贴在心口上,暖洋洋的,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搏动,从冰冷的胸膛一直流淌到被冻到僵硬发麻的指尖。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呜咽着,滚烫的眼泪落在脖颈处。

  喉头微动。

  费力地抬手,缓缓的,贺寻抱住时晚。

  “没事了。”

  在风里站了太久,一张口,嗓音哑到不行。

  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别怕,我不会出事的。”

  从前他什么也没有。

  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

  但他现在有了她。

  哪怕全世界都讨厌他,所有人都恨他。

  只要她还爱着他。

  他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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