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道过晚安。

  贺寻挂掉电话。

  她对他说了晚安,然而这一夜到底不可能睡得着。

  心砰砰直跳,躺在沙发上,愣愣盯着窗外明亮的雪夜。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雪花静谧落在地上,不远处的院落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犬吠。

  后来夜深。

  青城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沉沉陷入梦境。

  他却始终睡意全无。

  月亮离开树梢,天色依旧是深沉的黑。小巷里有人推起了卖早点的手推车。车轮碾在冰面上,将雪深深碾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听着咯吱声渐行渐远。

  贺寻猛地坐起身。

  一瘸一拐走到卫生间,简单洗漱过后,在客厅里呆呆坐了一会儿。

  他就出了门。

  凌晨五点。

  下夜班的人匆忙在晦暗的天光里穿行,奔波生计的小贩打开卷帘门。更多的人还在梦乡里做着不愿醒来的梦。

  家属院安静。

  灯光昏黄,偶有树枝被风拂动的响声。

  蹑手蹑脚地下了一层楼。

  贺寻坐在台阶上。

  冬日温度低,水泥台阶冰凉。可他的心炽热,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想到和小姑娘只隔了薄薄一扇门。

  贺寻喉头动了动。

  沉默着,他抬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

  感受到愈发明晰躁动的心跳。

  这一夜。

  时晚睡得很熟。

  难得无梦安眠的一晚,睡得极沉,早晨的闹钟甚至是时辰起来迷迷糊糊按掉的。

  坐在床边,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她不禁有些脸红。

  匆忙做好早餐,盯着时辰检查好今天要带的东西,吃过饭,时晚准备去楼上喊贺寻。

  打开房门。

  “你......”她就愣住了,“你怎么不敲门啊?”

  坐在台阶上。

  脊背挺得笔直,听见开门的响动,少年就急急站起了身。

  “没、”她问他怎么不敲门,结果他语无伦次地答,“没、没等多久。”

  一向锐利桀骜的黑眸躲躲闪闪。

  宁可死死盯着地面也不看她。

  愣了下,时晚仰脸去看。

  雪已停,冬日阳光温柔。穿过楼道的窗户,浅浅落在少年的眼睫上。

  离得近,她甚至能数清他纤长浓密的眼睫。自然也能看清眼下难以忽视的一片乌青。

  显然一整晚都没有睡。

  这个笨蛋。

  心尖直发涩,又有种酸楚的甜蜜。她并不发问,转身回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塞到他手里,这才牵起时辰的手:“走吧,我们去上学了。”

  晕乎乎的。

  接过那两个温热的包子。

  贺寻感觉头脑似乎不太清醒。

  然而一整夜都亢奋,兴奋到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清醒。

  而是太清醒了。

  下雪之后。

  冬日清晨冷冽。

  他看见日光落在她发丝上,冰天雪地间,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她莹白的小脸晕开一层明媚柔和的光。

  明亮的照耀着他的世界。

  把时辰送到附小门口。

  在校门口站着,直到看着时辰一脚深一脚浅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时晚才放下心来。

  仰起脸。

  她看向贺寻。

  一路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少年始终沉默着。

  黑眸微垂,下颌拉出锋利的一道线条,眉眼深邃,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点莫名的凶。

  可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

  抿嘴偷偷笑了一下。

  心里有些害羞,犹豫片刻,她还是伸出手。

  轻轻去够贺寻的指尖:“我们走吧。”

  动作很轻。

  然而指尖相触的瞬间。

  少年极其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猛地一缩。

  直接躲开了她的手。

  时晚:“?”

  怎么又开始闹别扭了。

  这个人好奇怪哦,昨天敢明目张胆地去咬她的指尖,今天居然连手都不让牵。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少女的目光无辜而疑惑。

  贺寻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没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尝试解释,最后发现一两句解释不清,他索性也就放弃解释。

  不吭声。

  他躲开她的动作。

  然后迅速搓了下自己的手。

  冬日天气低,尽管他一贯体温高,寒风吹着,手也免不了比平时温度低。

  指尖更是冰凉的一片。

  然而。

  手轻轻被牵起。

  时晚感受到的,是温暖滚烫的温度。

  抿了下唇。

  她收紧指尖。

  缓缓回握住他的手。

  很多年后,贺寻仍旧会想起这个遥远的冬日清晨。

  天光熹微,雪花飞舞,北方冬季凛冽萧索,肃杀逼人。

  而少女的手很软。

  绵绵落在他的掌心。

  “走吧。”扬起脸,她冲他笑。唇边的梨涡仿佛能甜死人。

  *

  几天后。

  嘴里百无聊赖地叼着根破草,聂一鸣大大咧咧蹲在附小操场边。

  这一年非主流还不怎么盛行,而他已经十分赶潮流地照着美国电影染绿了自己头上一撮毛,并且得意洋洋在学校招摇了一大圈——当然,第二节课就被班主任抓住,强行拿剪刀剪掉了那撮头发。

  心态很好。

  一两根头发的得失影响不了聂一鸣的好心情。

  就算叼着草根,他也是整个附小里最靓最拉风的崽。

  然而。

  个头显然已经不属于小学生,加上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正经,就差把“我是混混”这四个字浓墨重彩写在脸上。他这么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地一蹲,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学生都免不了多看几眼。直到瞧见他身上一中的蓝白校服,这才勉强把怀疑的视线收回去。

  在第四个路过的小女孩投来惊恐畏惧的目光后。

  自持冷静沉着的聂一鸣终于憋不住了。

  “寻哥!寻哥!”跳起身,他扯着嗓子使劲儿冲操场那边喊,“你完事儿了没!”

  操场另一边。

  正是课外活动的时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刚转成细细的小雪。小学生们纷纷拿起手套戴上围巾,穿着厚衣服跑出来玩雪。

  裹成个严严实实的球,董虎被他哥董宁板着脸拎到时辰面前:“快,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被时辰按在地下揍,硬生生打得嗷嗷直叫,从医院回到家,原本以为能被爸爸妈妈安慰两句,没想到才进门就被哥哥董宁揪住,不由分说按在沙发上暴打了一顿。直到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连板凳都没法儿坐。

  再也不敢嘴贱,董虎一个劲儿道歉:“是我错了!我是大笨猪!我是大混蛋!对不起!”

  同样穿得严严实实,针脚绵密的米色围巾挡住大半脸颊,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眸。

  没有说话。

  时辰抬眼。

  望向几米开外的少年。

  冬日温度低,靠在一旁的双杠上,贺寻只穿了套一中的校服,秋季蓝白外套下是件没什么厚度的同款夏季短袖。偏偏他似乎还不觉得冷,稍稍挽起衣袖。

  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

  还有肌肉分明的小臂。

  时辰沉默着不开口,董宁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接着双腿便不自觉地开始哆嗦:“时辰同学......”

  这下他妈的全完了!

  贺寻都捋起袖子准备揍人了!

  已经在脑海里开始盘算待会儿挨揍时究竟是先抱头还是先挡脸,精神高度紧张,眼看着马上就要瘫软在地,董宁听见时辰淡淡的嗓音:“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如蒙大赦。

  照着董虎的屁股又狠狠来了两下,把自家弟弟打得嚎啕大哭。冲不远处的贺寻看去,得到少年点头的许可后,董宁赶紧拎起董虎,脚下生风麻利地溜了。

  没有多看一眼拼命逃窜的董家兄弟。

  一脚深一脚浅。

  费了一会儿工夫,时辰终于走到贺寻面前。

  “你没告诉我姐?”把围巾拉下来,他问。

  这个点儿小学都没放学,高中自然还在上课。以他对时晚的了解,姐姐不会同意贺寻在上课时间跑出来做这种事。

  “告诉她干嘛?”

  低低笑了声。

  贺寻扬了下眉。

  从来都是乖学生,胆子又小得不行。倘若知道这节课请假不是去医院复查,而是来附小盯着董虎给时辰道歉,小姑娘估计能自己把自己吓坏。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他仗着年龄差当众殴打小学生的离谱剧情。

  少年语气理直气壮。

  时辰眼皮就狠狠跳了一下。

  “谢谢。”最后,他淡淡道。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但凡能找到一个可以撑腰立威的人,哪怕只是在学校短暂地露上一面,那些调皮捣蛋爱欺负人的家伙也会收敛许多。

  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那天哭完就不伤心了。他不想跟董虎计较,却也不得不承认贺寻确实帮了个大忙。

  神情严肃。

  时辰小大人般的模样逗得贺寻有点想笑。

  “不谢。”轻轻啧了一声,他伸手,想要去揉一把对方的小脑袋,“和你姐夫客气什么。”

  神色一僵。

  赶在贺寻的手落在头上之前。

  极其不情愿,时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看来小舅子不领情啊!”远远地目睹全过程,聂一鸣笑得见牙不见眼,差点翻过去栽进身后雪堆,“寻哥,你还得努力!”

  别等着几天过后,防盗门上再被写上几个流氓之类的字眼。

  “少废话。”插着兜走过来,贺寻懒懒瞥他一眼,“跟着我跑出来有什么事?”

  这种下着雪的天气,以聂一鸣懒惰不爱挪窝的性格,绝对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有暖气的室内不动弹。能让这位大爷硬生生在寒风中蹲这么久,多半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吐掉嘴里的草根,聂一鸣耸耸肩,“就那秦秋呗。”

  情况逐渐好转,已经挪到普通病房。见情况稳定下来,警方那边便派人去审讯秦秋。

  “听我爸那意思,他们家想用精神病当借口,还想告你打人呢。”看着操场上四处打闹的小学生,聂一鸣不禁打了个哈欠,“不过你放心,我爸说了,他找的律师是最好的,肯定不会让秦秋就这么混过去!”

  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聂父对聂一鸣几乎有求必应。加上聂一鸣的爷爷奶奶对贺寻从小印象就不错,这一次秦秋的事,聂父在里面出了不少力。

  “那就替我谢谢伯父了。”早已想到秦家会这么做,并不感到意外,贺寻沉声道。

  “不用谢他!他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让下面的人跑跑腿!领着那么多钱又不能白做事!”一点儿不给自家老爹面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下一瞬,聂一鸣就顿了下,“不过......”

  语气里中带了几分迟疑。

  贺寻不由看向他:“不过什么?”

  “反正我觉得不是巧合......”聂一鸣挠了挠头,“寻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去派出所的律师?就你小叔请来的那个?”

  说的是几个月之前,贺子安故意挑衅被打进医院后,在派出所大声嚷嚷着要关贺寻的律师。

  眉头微微皱起。

  贺寻把衣袖放下来:“他怎么了?”

  “秦秋那边请的律师好像就是他。”虽然成绩常年倒数,但从小跟着老爹耳濡目染,聂一鸣在人情世故上精得不得了,“我说寻哥,你小叔不是又要作妖了吧?”

  在本地打官司不请本地律师,反而舍近求远地跑去找一个外地人。要说这里面没有贺子安的手笔,聂一鸣一百个不信。

  不过在他看来,贺子安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有钱了闲的。横竖贺寻现在已经同贺家断了关系,争不到半分家产,亲爹那边都气定神闲地一点儿不着急,贺子安一个叔叔成天提心吊胆有鬼用?

  这么步步相逼。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水。

  没想到会从聂一鸣嘴里听到这个消息。

  一时间。

  贺寻愣了下。

  无意识的。

  他伸手。

  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自从贺子安寄来那个牛皮纸袋之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右眼视力始终没有恢复。

  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他又拜访了老专家几回,深入浅出地聊了些话题。老专家的态度倒是很乐观,声称只要不是生理性的病变,就一定能治好。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还是心理问题。

  呵。

  扯了下嘴角。

  贺寻无声地冷笑。

  把手放下来,觉察到一旁聂一鸣难得担忧的表情,他摇摇头:“没事。”

  贺子安寄那个牛皮纸袋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想要彻底摧毁他。

  或许一开始很有成效,然而这一次。

  对方注定要失望了。

  *

  放学后。

  时远志和向洁还在忙研究所的项目,这几日,依旧是时晚接送时辰。

  同往常一样,下课后,她去附小接时辰回家。

  走到附小门口。

  正好把贺寻和聂一鸣逮个正着。

  不是去医院复查了吗?

  愣了下,看见一旁的聂一鸣不停挤眉弄眼地坏笑,时晚一下明白过来。

  站在原地。

  噙着笑,手懒洋洋地插在兜里,贺寻就看着少女先低了头,莹白小脸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似乎是在偷笑。

  然而。

  重新抬起头时,她巴掌大的小脸神情分外严肃:“你怎么穿这么少?”

  这两日降温,天气冷。她明明叮嘱过好几遍要多加衣服。

  这么大一个人。

  怎么还不如时辰一个小孩儿听话。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语气严厉。

  贺寻就笑了。

  “我错了。”眼尾弧度柔和,他老老实实认错,“下次一定不敢。”

  人生的前十七年一直自己管自己,能勉强活下来就已经很好,向来都是有什么穿什么,哪里还有空暇分心去琢磨这些事。

  性格骄傲。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不会听谁的话。

  可当她清凌凌地看过来,语调绵软,眸子里尽是他的倒影。

  他就恨不得直接把心都掏出来给她。

  “嘶——”单身十几年,哪里见过这种场景,聂一鸣只觉得牙疼。

  没想到贺寻会当着聂一鸣的面大大方方这么说。

  时晚的脸也有些红。

  没有再说什么,去班里接到时辰,三个人一起回家。

  和之前一样。

  一起吃过饭,待到临睡前,贺寻才上楼回自己家。

  不过这几日他不肯让她搀着上楼。

  “我又没那么弱。”嘴角噙着一点笑,少年黑眸深沉,“不相信的话——”

  俯下.身,坏心眼的,他在她耳边沉声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眼底笑意促狭。

  时晚的脸就一下烧起来。

  恼得不行,红着脸,她用力把他推到外面,然后关上门。

  好讨厌哦。

  靠在门上。

  少女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个家伙怎么总是这么流氓。

  一点都不正经。

  兀自羞恼。

  一旁。

  还在玩陶泥的时辰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

  “姐姐。”临睡前,他小声对时晚说,“家里有清洁剂吗?”

  “你要那个干嘛?”没想到时辰会问这个。

  时晚愣了下。

  “不干嘛。”神情无辜,时辰摇了摇头,“我想把之前在贺寻哥哥门上写的字擦掉。”

  想起时辰几个月前在贺寻家门上写的字。

  时晚脸一烫。

  “好啦好啦。”她给他掖好被角,“哥哥不会怪你的,你不用擦了。”

  眨了眨眼。

  时辰没有说什么。

  *

  第二天是周末。

  不用按点上学,难得休息,贺寻起得迟了些。

  这一夜他其实睡得不太好,后半夜总听见门口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动。然而冬日怠惰,实在懒得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能只是小动物在挠门吧。

  这么想着。

  沉沉睡过去。

  直到洗漱完,贺寻才想起这件事。

  随便披了件外套。

  他出门去看。

  随即一脸僵硬地顿在原地。

  的确用清洁剂洗过,还能看见门上未干的水迹。然而普通清洁剂功效弱,寻常洗涤还能派上用场,在油漆面前便束手无策。

  这么一洗,只能让油漆在铁门上渗得更开。

  于是。

  几个月前歪歪扭扭写下的“流氓”足足膨胀了好几倍。

  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大·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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