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中法(3)

  第62节中法(3)

  “这件事,请王爷恕卑职luàn言,可打不得啊”

  “哦?这话怎么说?”

  原来,法越jiāo恶之后不久,越南号嗣德皇帝的阮福时因病而亡,而接位的是合和皇帝阮福升,但在王位上不及坐热屁股,忽然暴死。首.发死因不明,有的说阮福升不堪法国的压迫,愤而自裁,有的说是主战派以毒yào弑主。看样子以后一说比较可信,因为再后面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为前皇阮福时的继子,其实是辅政阮说的亲子,而阮说是主战派——这是距离张之dòng在总理衙mén行走的不久之后的事情。

  主战派抬头,自然对中国有利,而对中国有利,就对法国不利。于是法国就bī迫越南政fǔ催促黄佐炎撤兵,同时表示,如果越南政fǔ能撤除黑旗军,法国愿意将所占的河内、海阳、南定三城jiāo还。因此,刘永福的处境很难。

  不过,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设法jī励刘永福,不可因越南议和,稍形退阻”而且悬下赏格:刘永福‘如能将河内攻拔,保全北圻mén户,定当破格施恩”同时赏银十万两,以助兵饷。所以唐景崧力劝刘永福固守,黑旗军中的第一员勇将黄守忠,亦表示宁死不退。法军假越南以迫刘永福的计谋,归于无用。

  当时如此,于今主战派势力抬头,刘永福和黄佐炎自然更不会退出北圻。于是法国在越南的统帅孤拔,展开新的攻势,攻破兴安省,捉住巡抚,解到河内枪决,分兵进窥刘永福在山西的防区。

  军情紧急,刘永福向云南告急,并无回音。再向广西催饷,亦无结果。饷银就是朝廷所赏的十万两,指定由广西藩库垫发,广西藩司徐延旭妒嫉刘永福和唐景崧的优旨褒奖,硬是不肯垫发,甚至连军火接济都停止了。这一来不但刘永福进关募勇的计划落空,连向广东十三行所买的四百杆洋枪,价款九千两银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闹,最后迫不得已,只有出一张‘领结”备一角公文,请商人自己到广西藩库去‘领价’。

  黑旗军还在愁兵愁饷,法国陆军的斥堠,却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带的四营滇军,到了三营。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个人分不到一枝洋枪,就有枪也不会用。不过,总算有了三营人。唐景崧跟刘永福商议,借他的旗帜号衣,将这三营新兵,全部换装易帜,列坐在城墙外面。法国的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心惮黑旗军,不敢轻举妄动。唐景崧的这出变相‘空城计”总算有了效验。

  不过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后,法军大举进犯,水陆动用了十二条军舰,四十艘民船,陆路有三千陆军,后勤支援有五百车弹yào及够一个月用的粮秣,浩浩dàngdàng,直薄山西。

  调兵防守是由刘永福亲自主持,陆路前敌由黄守忠扼守。山西城四mén,亦都布置了重兵,刘永福自己驻外城,唐景崧则驻内城,看守老营。至于黄佐炎的部队,一共有两千人,刘永福指定驻扎南mén外的一个村落中,应该如何协同作战,一无指示。不但如此,刘永福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进城。

  这是因为刘永福接到密报,说越南的山西总督阮廷润sī通法国,所以作此防范的措施。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军大多这样说法,也只好将信将疑了。

  部署既定,刘永福召集诸将训话,定下杀敌立功的赏格,然后与唐景崧巡视防务,主要的是北面红河边上的一条堤。堤高齐城,上设铁炮,最大的不过八百斤重,要用它来轰击法**舰,简直是笑话然而唐景崧怕动摇军心,不敢说破。

  法军水陆两途,都自东北进击。黑旗军迎头挡了一阵,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杀了七个法国兵,割下脑袋,进城报捷。那知紧接着报来一个坏消息,河堤失守,黑旗军已退入城内。刘永福急急下令闭城,并用令箭调黄守忠的部队,包抄法军后路。等军心稍定,查问河堤失守的原因,才知道法军炮弹,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铁炮炮口,轰然一声,炮口炸裂,堤下清军闻声大骇,仓皇四散,牵动了黑旗军的阵脚,以致不守。

  刘永福气得说不出话,唐景崧心里自然很难过,召集部下三营官密议,预备夺回河堤。于是招募死士,定下赏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备,请赏huā翎。到了四更时分,发动突袭,无奈这天刚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昼,须眉可见,堤上的法军,得以展开有效的防守,三进三见,死了六七十个人,仍旧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内。

  转眼天明。刘永福下令尽撤全城入城,准备固守。那知城mén一开,信奉天主教,亲近法国的越南教民,趁机hún进城来,良莠莫辨,而且身为客军,无从阻止。刘永福的禁令,无形中废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军攻城,彼此轰击了一天,到傍晚时分,越南军民里应外合,改着白衣,作了投降法军的准备。

  大势已去,黑旗军只好撤出山西,往南败退。仓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处?刘永福痛不yù生,悬赏二万两银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应募的一共六个人,无功而返。其实唐景崧已经逃出山西,与刘永福相遇于兴化,两个人抱头痛哭,商量着整顿溃卒,反攻山西。

  这一仗辎重尽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补充子弹。派人到北宁请领军械,及朝廷所赏的十万两银子。结果广西提督黄桂兰,只拨了不足一战之用的两万发子弹,赏银分文全无。

  这些都是截止到五月初发生的事情,李鸿章简单的说了一遍,又说道,“王爷,凡事总要先朝坏处去想。两国jiāo战,常有之事,不过总有和的时候。从古以来,几曾见两国之间,数十年干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两败俱伤。”他说,“现在谈到越事,我说句粗鲁的话,清流是拆烂污的人,王爷是替他们揩屁股的人。不过拆烂污也有拆法,总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听到这里,恭王大为动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恼,正一正脸sè,带着责问的语气说:“何出此言?”

  “王爷请想,说到这上头,我明白,荣仲华更明白,他为什么一再打电报回来,说是只好暗中接济刘永福?他的主张对不对不说,这样做法是有深意的,为了将来议和,法国抓不住中国的辫子。”李鸿章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王爷,请问您一句,您说法国在越南用兵,有些什么好处?”

  “无非割地赔款,沦为附庸呗。”

  “割地有之,赔款如何?越南赔不出兵费,真所谓‘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法国难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奕恍然大悟,“莫非法国要将赔兵费的责任套在中国头上?”

  “正是”李鸿章点点头说,王爷所见极是人家千方百计要套上来,你还伸长脖子唯恐他套不上,岂不是太傻?目前调兵遣将的廷寄,颇有泄漏出去,落在新闻纸的访员手里,大登特登的。将来jiāo涉追究到责任,我们自然可以不承认。但如说下诏宣战,或者用‘明发’jī励军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要想赖都赖不掉:那时候人家求索兵费,请问何词以对?“

  果然,照李鸿章所说,如果公然宣战,脱不了责任,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奕大为领教,当即表示:“嗯,你说得对这番话,我明天一早就进宫去,要当众向皇上陈词”

  说到这里,正事谈完,李鸿章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上:“转眼皇上的万寿,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chōu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他吓了一跳,“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奕无奈苦笑,筹办招商局之事他是有干股在其中的,这倒不错,但眼下此事还没有眉目呢,怎么就先拿钱了?看起来,皇上这数年整肃吏治贪墨,略见起效之外,下面的人另外又有发财的捷径了当下也不说破,“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多谢了”

  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也不多做挽留,“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重又传轿出mén,拜客的名单上,头一名是上书房总稽查,东阁大学士灵桂。他是曾国藩一榜的传胪,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会试知贡举,虽是外帘官,照例也算这一科进士的老师。李鸿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师mén,所以第一个就拜灵桂,备了一千两银子的贽敬,附带二百两银子的mén包。

  mén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mén,出用中mén,名为软进硬出。

  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chuáng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阿玛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孚会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少荃不必劳动吧”

  这是谦词,李鸿章当然非看不可,“白头师弟,”他说,“见得一面是一面。辉山,请引路。”

  于是到了灵桂病榻前,白头师弟,执手相看,都掉了眼泪,孚会劝了几句,硬拉着将李鸿章请到客厅。本来可以就此告辞,况且拜客名单虽删减了一半,也还有长长一串拖在后面,不容久坐。但李鸿章为了师弟情分的缘故,决定把握这个无意邂逅的机会,稍作盘桓。

  “后事想来都预备了。”

  “是”孚会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遗折的稿子拟好了,请少荃为之斟酌。”

  这也是一种应酬,而李鸿章因为一生没有当过考官,对于他人请看文章,最有兴趣,居然戴起眼镜,取来笔砚,伏案将灵桂的遗折稿子,细细改定。这一下又huā了半点钟的工夫。

  从灵桂府中出来,最后还要拜会一个,就是咸丰二十年北闱乡试正主考的翁同龢。原来,今年是咸丰二十年正科,恰逢皇帝四十万万寿,在这一年之中,照例是要加开秋闱恩科的,不过自从咸丰九年之后,秋闱已经永远取消,便改为咸丰二十一年加开辛未恩科。而李鸿章这一次打点行装,从福建出发之前,安徽一边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高得中。他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只不过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一个是左都御史沈淮,还有一个是礼部右shì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三月初六入场,一直到忙完殿试等繁琐的礼制,安顿下来不久。

  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包括所谓北张南瞿在内。南瞿是湖南善化的瞿鸿禨;北张是直隶丰润的张佩纶。名下无虚,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滋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yù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一笑:“一言少荃兄位列封疆,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说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二十来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他把赫德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在上海海关和机器局挂着一份差事,还在两江会计师事务所任职,上一年又赏了huā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bō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东北三省、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是副左都御史,兼着管理国子监的差事,为小赫捐纳监生,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怕捐监就会被驳。

  “少荃,”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sè,“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如今中法纠纷未果,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耽搁良久,我也要告辞了。”

  “少荃哪一天出京?”

  “总还不会很忙,要等过了皇上万寿节庆之后,你我还有的日子可供盘桓。”

  “到时候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chūn夏之jiāo,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少荃厚赐,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jiāo给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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