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天子拜年(4)

  第58节天子拜年(4)

  曾国藩和周祖培相视苦笑,看看苦着脸跪在地上的肃顺,跟在翁心存的身后进到正堂,进mén就可以看见,皇帝安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一个是六福,另外一个,居然是大阿哥载澧。

  二人抢上几步,在毡条上拜倒,“臣曾国藩(周祖培),恭请皇上圣安。”

  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两个人身上涌出的酒味,皇帝大为不喜!他个人不喜饮酒,也不喜欢身边的人身上有酒味,只不过这天之美禄,与鸦片另有不同,不好强求别人戒断,身体向后挪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起来吧。”

  国藩和周祖培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习惯,起来之后,向后退了几步,和翁心存几个垂手肃立在一旁。

  皇帝神情贪婪的看看身边的燕窝粥,咽了口吐沫,抬头问道,“周祖培,上一年的年底,朕让阎敬铭和肃顺两个,就新政推行之事,征询你的意见,可有所得?”

  周祖培暗叫侥幸!在府中用过午饭,三个人都略有了一点酒意,一时兴起,提议到不远处的翁心存府上拜年,谁知道居然遇到皇上?若不是今日有幸,日后便是新政得成,功劳也是阎敬铭和肃顺的,自己不过从旁协助料理。而今天则刚刚好!阎敬铭回乡不提;肃顺也给皇上罚跪在院中,正好可有由自己一展所长了。

  当下出列跪倒,口中答说,“臣méng皇上不弃,以国政相询,敢不尽心竭力,上报皇恩?十数日来,已xiǎo有所成,容臣细细奏来。”

  周祖培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自己疏爬刑部细务所得以及今天早上在府中和肃顺所说的,一一做了回禀,最后他说,“臣感于皇上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臣的见识,实在不算什么高明,只是附庸骥尾,奉一愚之得而已。”

  “你能够想到这一层,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笑着以手摩挲xiǎo腹,问翁心存,“今儿个时辰也是正好,难得还有军机处几个人在这里,翁心存,柏葰,你们说说,周祖培所奏的新政之法,有没有道理?”

  翁心存和柏葰方正君子,心中都明白,肃清吏治若是真的能够这么简单的话,只怕早在世宗、高宗朝就已经彻底根除世间贪墨弊政了。周祖培多年不入朝,功利心居然仍是如此热衷?想借此事再度登龙?只是看皇帝神情愉悦,有些话总要多多的打几遍腹稿才好出口。

  两个人对视一眼,翁心存躬身奏答,“臣以为,不论是皇上当年推行的商课之法,还是选派曾大人在天津演练新军,除却本身皆为无上良法善政之外,皇上任用得人,量才器使,方是使新政善法得以推行而下的不二法mén。故而臣想,此番推行新政,亦当从朝中选择德行俱佳之臣,负责具体施行为好。也好使皇上一片爱民之心,不会为下面的胥吏从中故意曲解,成为……”

  他的话说到一半,皇帝就大笑起来,“你这个翁心存啊!哈哈哈哈!”

  众人不知道他为何发笑,都呆愣愣的看着他,半天的时间,皇帝才收住笑声,“周祖培,你听见了吗?翁心存是用chūn秋笔法,向朕表示心中于新政的不满之意呢!柏葰,这恐怕也是你想说的吧?”

  “臣不敢!”翁心存和柏葰赶忙跪倒:“臣天胆也不敢在语中对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怀腹诽之意啊!”

  “朕知道你们不敢,朕也不是怪罪你们。先起来吧,今天正得其时,朕和你们认真的说说。”

  翁心存更加不敢起身,“臣等恭领皇上训示。”

  皇帝也不勉强,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天下人看来,读书做官,是第一等的好事。这又是为什么呢?翁心存,你告诉朕。”

  “是,臣以为,为国出力、光宗耀祖,是第一层的意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huā银,是另外一层意思。”

  “对,对帝说的,“司马文公曾经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自古以来,便是促使天下读书人铁砚磨穿,十年寒窗,不改初衷的本意!自祖龙以来,千载以下,及至朕躬临朝,又之后千数百载,仍将如此。”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定制:所有的读书人都知道,一旦金榜题名,便是声名大噪,日后吃穿享用不尽之日的开始。而从朕这一朝开始,就要打破这种定制!”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的话,请恕臣不明白。”

  “你们起来。”皇帝让众人站了起来,望着他们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刚才周祖培的话中,有一番奏答大约是你们最担心的。那就是,一旦开这样的先例,只怕各省吏员,再无为国效力之心,公事上变得处处搪塞,人人袖手。这是你等最大的隐忧,朕说得对不对?”

  “是,皇上所见极是,臣心中正是有这样的担忧。一旦胥吏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臣恐就会开始变得偷懒耍滑,民情民怨不得上闻,长此以往的下去,于国政大大不利啊。”

  “这就是朕刚才说的,因为天下所有的吏员,都是抱着当官发财的念头,一旦得不到钱财上的满足,就会有你所担心的事体出现。而这,又要从三种不同的官员来说。第一种,是那些兢兢自守,从心底里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这些人,拿着朝廷的应得的俸禄,甘于清贫,只求为百姓做事——虽然朕不愿意承认,但这样的人怕是不多。就如同你翁心存,你柏葰,你曾国藩,还有一个现在人不在京中的阎敬铭。”

  他摆摆手,制止了几个人将yù出口的奏答,“第二种,就是如高宗朝的甘肃巡抚王亶望那样,当官只为了钱财,百姓的死活一概不管。这样的人,虽然可恨,还好的是,也不算很多。”

  本A]pOO“第三种,就是mén口跪着的肃顺那样的官员、奴才……”说到这里,他向翁同龢说了一句,“你去传肃顺,让他进来。”

  肃顺在院子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冻得脸sè青白,上下牙齿咯咯打架,进mén跪倒,说话都不成句了,“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理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我天朝官员之中,为数是最多。既有一颗终于君父之心,另有爱财如命的天xìng。狡计百出,可以瞅准一切的机会,向一切可以伸手拿钱的人要钱。这类人,若是杀了,未免可惜,若是留着呢,又让人每每思及,心中觉得可恨——肃顺,朕可有说错你?”

  “不……不曾说错,总是奴才糊涂……”

  皇帝一笑,又说,“而朕所要推行的新政,便是对这些人痛下苦功的。具体的嘛,这里不妨告诉你们,朕要在我大清朝尚未入仕的生员中最终达成这样一种观感:今后做官,朝廷俸禄,三节两寿的种种馈赠,mén生的贽敬尚不必就此消除,各省往来京中的冰炭二敬,也是常用之资。除此之外,当官再不会有任何银钱上的好处!”

  “或者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朕在痴人说梦,而实际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只要持之以恒的推行下去,用不到三十年,天下人就会越来越接受这种观感,再不敢以为当官就是能够从百姓身上大捞好处的终南捷径~!你们以为,到那时候,我大清朝的吏治之风,当会如何?”

  翁心存、柏葰庄重的跪下,‘咚咚咚’的碰了三个响头,“请容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新政达成,便是连本朝圣祖仁皇帝,也要瞠乎我皇上圣明之后了!届时,不但吏治为之肃清,天下百姓感念圣德,衷心对待朝廷,则重现汉唐雄风,亦在可期矣!”

  皇帝也大感得意,“不过嘛,新政善法,总也是要靠下面各省的胥吏来执行的,cào作之间,难免会有或大或xiǎo的疏漏,开年之后,明发各省,让他们xiǎo心料理,于公事上有百姓呈讼的案子,要认真对待,万不可有敷衍搪塞情事——若是有百姓心怀委屈,在本省不得伸张,最后闹到京中来,朕第一个就拿这些督抚大员问责。”

  “喳,臣都记下了。开年之后,明发诏旨之时,定将皇上这一番爱民、护民的至意晓谕各方。料想各省大员,皆是饱读诗书,正途出身,心中亦多有顾念一方之情,不敢有胡luàn动向的。”

  皇帝心中想,口中说,“只有朕的旨意晓谕各方,怕还是不行。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可不防啊?”他望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以为呢?”

  曾国藩躬身作答,“臣倒在想另外一件事。新年之后,各省兵制改法陆续展开,八旗、绿营兵士汰芜存jīng,怕是有千万之众纷纷离军营,自谋出路而去。若是这些人以皇上的旨意为由,行四处勾结讦告之行,臣恐各省府道县三级吏员,公务骤加,不堪其扰也就罢了,若是一个nòng不好,臣恐有不忍言之事呢!”

  “嗯,你思虑得果然周密。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皇帝离座而起,正待走上几步,不合腹中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咕噜噜!”

  众人相顾愕然,载澧童言无忌,第一个欢呼出声,“阿玛,是您!”

  皇帝大窘!苦笑着弯腰róuróu孩子的脑壳,“是啊,阿玛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用过膳呢。”

  翁心存也大觉失礼,府中来了平常的客人,到了正午时分,也要留宴,如今御驾亲至,竟迟迟不做准备?赶忙吩咐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到厨下去,把蒸好的鲥鱼呈递了进来,“啊,有鱼吃。这是个好意头。连年有鱼嘛。”

  皇帝也真是有点饿了,等不及众人行礼退出,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皇帝用膳,除了身边伺候的六福,旁的人全数退了出去,翁心存身为主人,安排众人在二堂huā厅落座,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流水价忙个不休。

  呆了片刻,柏葰抬起头来,望向翁心存,“铭公,您以为,方才皇上所言,可是意有所指?”

  皇帝刚才在堂上的一番话,让翁心存也有云山雾罩之感,口中说道,“涛兄,自道光三十年恩科开试之初,皇上就多有圣训,抡才大典,国之重事。不但各主考、房考要jīng白一心,为国选才。就是府中的下人,也要多方管束,若是为主子惹出泼天的祸事来,碍于天下清议,就是圣上有心保全,也不得不痛下杀手,断然处置了。”

  他说,“今儿个皇上于老兄有这番训斥,怕是在京中也有流短蜚长之言,传到皇上的耳朵中去了吧?”

  柏葰枯坐良久,豁然张目,“是了!年前我府上的奴才在广和楼与怡王府的车马争道,拥塞一时,引致百姓围观,后来还是巡城御史到了,这个奴才才不敢造次,慌luàn离去——皇上说的,敢莫就是这件事?”

  肃顺在一边端着一杯热茶,哈手取暖,闻言放下了茶杯,chā话道,“静涛公,不是我当着你的面编排你府上的下人。你府上是不是有一个叫靳祥的奴才?当年我奉旨整饬京中各营军务的时候,他就仗着你的名头,胡作非为。也是该好好的管教他一番了。”

  柏葰心中大为不满,皇上训诫也就罢了,翁心存与自己同为军机大臣,说话也要留心自己的观感,肃顺不过是仰仗皇上的宠信,nòng臣而已,居然如此不讲情面的指斥己非?心中不愉,脸sè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哦,铭公,老夫近日读史有感,做了一首xiǎo诗,今儿个正得其便,还请翁兄赐以斧削啊。”

  翁心存自然客气了几句,柏葰朗声yín诵,“几度暄和几度凉,luàn山高下又夕阳,我如天宝闲鹦鹉,日向峰头哭上皇。”

  除却肃顺不懂诗文所指为谁之外,众人无不皱眉!翁心存干干的一笑,“涛公大才,闻名遐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柏葰面有得sè的向肃顺看过去,他还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心中鄙薄他不学无术,鼻子中哼了几声。

  正在这时,六福从mén口闪身进来,“列位大人,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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