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世界的常态
对于凯洛格提及的这句话, 西列斯同样印象深刻。
《阴影纪文学摘要》这本书,是凯洛格提供的那份书单上, 给西列斯提供启发最多的书籍。他再一次从文学这个角度窥见了彼时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应该说,在漫长的帝国纪结束之后,当阴影袭来——无论这样的阴影究竟代表着什么——神明与信徒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往常,人们敬畏神明、信仰神明。无论是哪一位神明,普通人都会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与畏惧。他们不敢高声议论神明的存在,只能诚惶诚恐地敬仰着那种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神明伟力。
但是到了阴影纪,情况就变了。一个剧团甚至可以写出剧本讽刺自暴自弃的神明信徒。这种事情在过往的时候从未发生过。
西列斯对此颇为好奇。他想知道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文学创造。
在阴影纪,神明的地位难道发生了变化吗?这与阴影纪可能存在的“大事件”又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 书中并没有提及相关的史料。也可能是这部分史料还未能被人们发现, 起码康斯特公国这边是这样。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也对邓洛普教授前往的那个考古遗迹十分感兴趣。他期待着他们能在那里发现什么轰动世人的巨大突破。
最后,西列斯同样以在《阴影纪文学摘要》中结尾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一次的俱乐部活动。
“‘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西列斯说, “人类的文明在诞生之初就始终在神明的怀抱中发展着。但从阴影纪开始,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台下的学生们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想了想, 便说:“十二月份的某个周五, 我们会去外面参观一个展览。下一次的活动,我们可以来讨论一下经济活动对我们的生活,以及文学,造成的影响。”
他听见有学生说这是一个有点奇妙的话题,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此外,他也注意到, 他的两名学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昨天西列斯与他们见面的时候, 给了他们新学期的书单, 同时也询问了他们关于这学期论文的想法。两名学徒有着各自浅显的想法,但还没能真正决定下来。
或许西列斯的俱乐部活动课题,也可以为他们带来灵感。
学生们离开之后,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一周的教学活动又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启示者”与“小说家”西列斯·诺埃尔的时间。
……虽然仍旧十分忙碌。
“咚咚。”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
“恭喜您,即将迎来周末了。”琴多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仿佛在讽刺我一样。”
“讽刺您什么?”琴多歪了歪头。
“……忙碌。”西列斯偏头平静地瞧了他一眼,“别否认,琴多。我看你是太期待周末过去之后的周一了。”
琴多低声笑了笑,然后走到西列斯的身边,握住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您的手总是这么凉。总之,是的,我的确十分期待我们新的约会。”
西列斯反而因为他如此坦然的态度而有些语塞。
之后,西列斯收拾完东西,与琴多一起离开了教室。
“明天您要去历史学会?”琴多问。
“不。”西列斯摇了摇头,“明天上午我要与出版商见面,论文……还有新的小说。总该提上日程了。”
琴多倒是叹息了一声:“解决了学术论文,还有小说等待着您。当然,我是非常期待您的新作品的,我现在也是您的忠实读者了。
“不过,诺埃尔教授,您不觉得您给自己找了太多麻烦吗?”
“总要把这些事情解决掉。”西列斯客观地说,“当然,我也觉得有点忙碌。”
琴多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又说:“而且,还有西城那家店铺。”
“……不用在这个时候提醒我。”西列斯无奈地说。
琴多笑了起来,他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闪过戏谑与温柔的笑意。他说:“有时候,我还挺喜欢瞧见您苦恼的样子。”
西列斯:“……”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琴多吗?
时间有点晚了,他们便直接去食堂吃了晚餐。第二日上午,西列斯带上自己论文的抄本,前往阿瑟顿广场与出版商本顿见面。
意外的是,商人兰米尔也出现了。
仍旧是他们最早见面的那家餐厅。本顿已经准备好了点心与热茶,笑眯眯地坐在那儿。在他的身旁,兰米尔也笑眯眯地坐在那儿。
……瞧见这两名商人笑眯眯的模样,西列斯就感到今天的谈话似乎别有用意。
不过他们还是首先聊到了论文的事情。
“您不必担心。”本顿十分殷勤地说,“自从您跟我提起这事儿,我就已经提前为您联络好一家期刊了。当然,我也得问问,您的论文写了些什么?”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西列斯顿了顿,因为注意到本顿有点茫然的表情,便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在论文中我给出了例证。”
“什、什么?!”本顿几乎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您确定?您的论文牵涉到一位旧神?”
“呃,并不能这么说。”西列斯诚实地解释,“只是确认了一批诗人的信仰。”
他从文学角度来分析这事儿——毕竟一位作者的信仰的确可以影响到他的作品——但是面前两位商人看起来并非这么简单地评价此事。
兰米尔在一旁说:“你看吧,本顿。我早说了,诺埃尔教授是位十分杰出的年轻学者。你不必担心他的论文质量。”
“……我当然明白这事儿!”本顿说,他忍不住补充说,“我只是感到……教授,您这篇论文也太吓人了!您怎么能把这种大发现隐藏在普普通通的学术论文里!”
西列斯保持着平静的默然。
他觉得这个发现也没有那么重要。但他的想法似乎与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这背后有更多可怕的内幕,所以并不在意流浪诗人们的信仰本身了。
他将论文的抄本递给本顿。本顿翻阅了一下,大致浏览了一会儿,然后感叹着说:“您真是……谁能想到这么年轻的您能有这么重要的发现。
“要我说,在这篇论文发表之后,历史专业的教授恐怕会巴不得您去研究历史,而不是继续埋头在文学的领域。”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想到布莱特教授此前也是这么说的。他便说:“我仍旧专心于文学。”
“的确如此。从您对于创造小说的热忱也可以看出来。”本顿顺理成章地转移了话题,“所以,您的新小说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呢?”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跟本顿提及了曼特尔教授的事情。当然,他稍微粉饰了一下词汇。
“因此,”他说,“我恐怕不得不使用笔名继续创作了。”
本顿慢慢张大了嘴,然后又猛地闭上,他近乎愤慨地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
西列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这么说。
本顿便转而说:“既然如此,您的做法当然是可以的……”
“教授,不过我不认为您需要十分担心这件事情。”兰米尔在一旁不以为然地说,“这位……曼特尔教授,他可能以为他只是随手打压一个年轻教授,让年轻人涨些记性。
“但是,等您的论文发表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必定是一份‘杰出’级别的论文,说不定那位曼特尔教授都没发表过这样的论文。
“等到那个时候,这位倚老卖老的老教授可能都不得不退位让贤了。”
本顿连连点头,示意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西列斯对此反而没有那么乐观,或者说,他也并不希望事态发展到那个程度。
他便说:“我能明白,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还是需要换个笔名来写作了。”
这种做法是因为他目前所涉及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如果继续以本名写作的话,那么这些危险很有可能波及到与他“小说家”身份相关的人士。
哪怕这个笔名与他的关联很容易调查得到,但是能起到些许作用,西列斯便觉得满意了。
本顿点了点头:“当然,这没问题。新的小说,您打算写什么呢?”
“探险类,应当是。”西列斯朝着兰米尔点了点头,“不久前我前往了无烬之地,在那儿得到了许多灵感。兰米尔先生也了解此事。”
兰米尔欲言又止,最后讪笑着点头。他的表情大概是在说,那可不是“许多灵感”那么简单。
本顿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说:“探险类小说,这也是一个好选择。对了,教授,您是否考虑过,在报纸上连载小说?”
西列斯一怔,说:“在报纸上……连载?”
“如果您打算整本出版的话,也不是不行。”本顿说,“不过,这可是一个严寒的冬天,许多读者都期待着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获得一些文字的慰藉。
“如果您能在报纸上连载小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这能让您的文字早点与读者见面……隔段时间就能发表上去,等到全文连载结束,再出版一个全本,这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他斟酌了一下,然后回复:“这的确是个好选择。”
以现在西列斯这样忙碌的生活状态来说,写小说只能是抽空来做,而且还是优先级较低的事务。如果要写完整本的话,这事儿不知道能被他拖到什么时候去。
连载倒是将任务分到了不同的时间段。况且……连载这事儿他很熟悉啊。他甚至已经近乎本能地在思考,把一个章节断在哪儿才最能让读者魂牵梦萦。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么就在报纸上连载吧。”
本顿也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并且说:“那么,您就可以想想笔名,然后定期交稿了。通常来说,是一周到半个月的时间连载一次,您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到时候将您的小说内容寄到出版社那边就可以,您之前也去过。收信人可以直接写我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
兰米尔在一旁适时地说:“那么,你们的事情聊完了,该轮到我了。”
西列斯有些感兴趣地望向他。自从无烬之地分别之后,西列斯还未曾听闻兰米尔相关的消息。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兰米尔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为什么会参与他和本顿的谈话?
“诺埃尔教授,首先我得为您在无烬之地的举动道谢。不管怎么说,您拯救了我的生意,以及无数探险者的生命。”
西列斯低沉地说:“并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尽力做到我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
兰米尔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想否认西列斯的想法。不过他仍旧说:“您这么想是您的事情,我们这些受您关照的人,终究是需要感激您的行动。”
他大概是看出来西列斯不怎么喜欢这种谈话,于是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不久前我才回到拉米法城,并且拜访了诸多同僚。我从伯特伦·费恩先生那儿,听闻了您正打算开店?”
“的确如此。不过,还没能想好究竟要做什么。”西列斯说,“我的十一月十分忙碌,恐怕得过段时间再来考虑这事儿。”
兰米尔恍然点了点头,他殷勤地说:“我明白了。教授,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人脉或者门路,或者什么工厂,那么请尽管来找我。您也晓得我家的地址,到时候写信就行。”
西列斯谢过了他的好意。
话说到了这份上,兰米尔便提及了他这一次出现的真正目的。
“您知道吗,近来在无烬之地,有一种纸牌颇为流行。”兰米尔试探性地说,“我听闻那被称为诺埃尔纸牌,便一下子想到了您。”
西列斯:“……”
他不由得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兰米尔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表情,便说:“果然,这事儿与您有关,我就猜到了。这纸牌是您发明的吗?”
一旁的本顿投来好奇的目光。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最后还是解释说:“不,并不是。纸牌的发明者现在不知所踪。印制这些纸牌的工厂,您应该也听说过,是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
本顿惊呼一声,说:“吉力尼!诺埃尔教授,如果您还记得我给您的那些八瓣玫瑰纸的话,那些纸张就来自于吉力尼的工厂。”
西列斯心想,果然。
他转而说:“纸牌的发明者给吉力尼印刷厂下了订单,拿走了第一次打样的那副纸牌,随后就消失了。阿尔瓦——您知道的,兰米尔先生,就是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年轻人。
“他将一副纸牌带在身边,用作无聊时候的消遣。最先的玩法是倾向于凑足特定条件的纸牌,我认为这种玩法有些枯燥,于是便提出了对战的玩法。
“这恐怕也是目前无烬之地流行的玩法。据我所知,吉力尼家族对于这幅纸牌并没有特别上心,阿尔瓦本人也更倾向于大力推广,而非限制版权。
“如果您想要与他们合作的话,那么您可以直接去吉力尼家族进行相关的商谈。”
兰米尔一直认真地听着西列斯的话,直到他话音落下,这才说:“那么,您呢?”
西列斯不禁一怔,有些意外地说:“我?”
“是的,这样对战的玩法是您创造的,所以您是怎么想的呢?”兰米尔十分耐心而温和地问。
西列斯这才意识到,尽管这种卡牌对战对于来自地球的他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这是崭新的、富有创造性的玩法。
他完全可以以此牟利,即便他从未这么想过,甚至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并不拥有这样的玩法。我只是……应该说,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随后我与我的同伴们共同将这个‘想法’扩展成切实的玩法。
“您是打算大力推广这种纸牌玩法吗?”
兰米尔说:“的确如此。不过,我总得询问一下您的意见,毕竟,我十分感激您此前的帮助。”
……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其他人,兰米尔恐怕就不会这么询问了?西列斯心想。商人,不出意料。
他便说:“当然没问题。具体的合作事宜,您可以与吉力尼那边商量。”
关于命运纸牌的事情,在他们四个还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决定好了。那毕竟是阿尔瓦带来的纸牌,所以往后的一切商业事务,都会交给阿尔瓦背后的吉力尼家族来决定。
当然,阿尔瓦一直说这最后的收益会分给他们一部分。
兰米尔满意地点点头:“那再好不过。”
本顿在一旁有些好奇地问:“所以,那究竟是什么玩法?”
时近中午,他们就一同在这儿吃了顿午餐。席间,西列斯与兰米尔一同向本顿解释了纸牌的玩法。本顿看起来十分感兴趣,便说:“看起来我得去问问吉力尼家族,拿一副纸牌来玩玩。”
西列斯说:“他们现在应当在绘制新的牌面。”这事儿他听阿尔瓦讲过,“此前的牌面比较简单,但是不怎么适应对战的玩法。他们想将纸牌的数值与能力都写在牌面上。”
兰米尔饶有兴致地说:“那的确是个好主意。”他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可以首先在拉米法城内推广这个玩法。”
本顿也十分有兴趣地提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就是商业领域的事情了,西列斯就没参与他们的对话。
一顿饭临近结束,兰米尔倒是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听起来是十分有前景的生意,只是希望城内的老头子们不要碍事。”
“怎么?”
“赌博这种生意我是不参与的,首先得让您知道。”兰米尔先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是,即便是不赌钱的娱乐活动,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贵族看不惯。
“他们希望年轻人继续这种古板、枯燥的生活——安安分分地学习,走上他们的老路。画画的家族继续去画画,从政的家族继续去从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些老贵族们,他们想掌控家族后人的生活与思想,如同他们过去一辈子始终在做的事情一样。而年轻人们的观念却离他们越来越远。双方的冲突一直存在。
“而如果我想推广这种纸牌游戏的话,普通居民反而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我担心的,就是这些不怎么讨人喜欢、老是断人财路的老贵族们。
“他们大概会觉得,这种娱乐活动腐蚀了他们家族中年轻人‘纯洁的灵智’。哈,也不想想自己这种腐朽到极点的观念,如何教育出跟得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
兰米尔最后的话显得有些偏激,恐怕是积怨已久。
但西列斯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想法——想想多萝西娅·格兰特,想想那个在梦中画廊里不断行走的男孩埃米尔·哈里森。
他不禁想,从各个角度来说,经过了四百年的漫长发展,雾中纪的人们已经抵达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需要做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的权利总是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
饭后,三人便与彼此告别。
本顿说:“下周您的论文就将发表了,到时候,我会提前将期刊寄到您这儿来。您大概听说过那份期刊的名字,是《文学家评议》。”
西列斯恍然,说:“我的确知道。那是十分不错的学术期刊了。”
本顿笑着说:“与您此前那本小说带来的收益相比,我只是提供了十分微小的帮助。总之,庆贺您的论文发表,期待您明年的大作!”
《玫瑰的复仇》目前仍旧在给西列斯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并且已经推广向了。西列斯认为这本小说最后大概能给他带来五千公爵币的收益。
……呃,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得归功于那群旧神追随者不遗余力的推广。
西列斯心中转悠着这些念头,随后微微笑了一下,向本顿的好意道谢。
走之前,他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便说:“对了,兰米尔先生。我知道您之前从事星之尘的生意,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其他星之尘矿脉的所在地?即便是已经荒废的星之尘矿脉也可以。”
兰米尔有些意外地听见这个问题,隔了片刻,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西列斯,大概是以为西列斯了解星之尘的某些特殊之处——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不过,兰米尔恐怕怎么也不可能猜到,西列斯究竟知道了什么。
“我可以试着帮您打听打听。”兰米尔说,“不过,您恐怕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几乎所有商人都会将这种事情保密。当然,如果您有办法的话,也可以从往日教会那儿下手,那边可比我们了解得多。”
西列斯了然地点头,向兰米尔道谢。
与这两名商人道别之后,西列斯便前往了豪斯维尔街18号。他的心意逐渐聚拢在今天的这一次会面上,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埃里克·科伦斯会在今天带来达罗家族的相关资料。
布鲁尔·达罗死在八月初,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将近四个月过去,这个案子仍旧毫无进展。这也是令西列斯感到略微泄气的事情。
不过,他们仍旧得尽力而为。
因为这一天中午没有在豪斯维尔街18号吃饭,所以西列斯抵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他的同伴们都已经落座,并且目光肃穆地盯着面前的大堆资料。
那总共分了两叠,左边一叠显得更为整齐一些,右边一叠则十分杂乱无章。
“下午好。”西列斯说,“这就是……”
“达罗家族的相关资料。”安吉拉轻声说。
即便是最为活泼的达雷尔,此刻也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盯着面前的纸张,像是有点出神。
埃里克一直保持着沉默。
富勒夫人拍了拍手,说:“好了,各位,别那么消沉。逝者已矣,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这件事情。”
他们都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随后,房间里的氛围总算轻松了一些。
富勒夫人首先对西列斯说:“恭喜你,教授。你的那篇课题总结,下周就要问世了。即便只是面向历史学会内部的成员,但也是属于您的非凡成就。”
西列斯一怔,随后才明白过来,富勒夫人说的是他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富勒夫人所在的第一走廊,原本就会负责处理这些行政内务,因此也同时负责出版这些课题成果。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意识到,阴差阳错之下,他在拉米法大学和在历史学会的两项研究成果,居然在同一周发表了。
他不禁说:“这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他顿了顿,便将学术论文的事情也与其他人分享了。
安吉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您真厉害。”
西列斯因为她这样幼稚的夸奖而不禁莞尔。
短暂的轻松过后,他们便开始整理与阅读面前的大堆资料。
这些资料实际上分为两类,一类是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在事件发生之后的调查,西列斯在其中不少文件结尾看到了克拉丽莎·伯尼这位启示者的落款。
另外一类,则是达罗家族内部资料的抄本。埃里克为此格外介绍了一番。
达罗家族是传承悠久、现已衰落的贵族家庭,因此其家族藏书库有着十分丰厚的书籍数量。第二走廊在调查的时候,只是将一部分应当有用的资料收集了起来,并且进行了抄写。
“所以还有很多资料根本没人看过?”达雷尔忍不住问,“第二走廊就不担心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吗?”
埃里克无奈地说:“的确如此,但是……实话实说,那的确是一个十分庞大的藏书库,所以第二走廊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一一调查。”
达雷尔怔了怔,明白了过来。
“所以那些资料现在放在哪儿?”西列斯不禁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被历史学会封存在某个地方。”埃里克说,“我听闻,如果这样的贵族家庭出事,那么他们的遗产会被银行暂时保管?”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都点了点头。
富勒夫人更是补充说:“直到有继承权的人出现,才会由银行,或者其他遗产代办人出面,交给继承人。如果过上几十年都无人继承,那就会进行拍卖,或者捐赠。
“这些条款会在贵族的遗嘱上格外列明。当然,真正能够触发条款的情况……也是少之又少。”
说着,她不禁摇了摇头。
埃里克便说:“是的,我也这么听说了。不过,由于达罗家族的事情涉及到了旧神追随者,这些家族藏书以及档案就被另外封存了。
“我带过来的这些是整理之后的一些内容。比较粗略,不过可以让我们对这个事件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他们都点了点头,便继续阅读,偶尔与彼此交谈两句,交换阅读到的信息。
西列斯随手拿了一份调查报告翻阅。那是对于达罗家族藏书的调查与整理。
“……
“达罗家族的藏书位于宅邸的地下室,大体是一百平米左右的地下空间,收藏了总数约为1000本左右的书籍,以及其他数量不计的独立档案、资料、手稿等等。
“据调查,达罗家族是在四百年前来到康斯特公国,他们帮助了当时的康斯特公国度过难关,因而得到了彼时大公的赏识,受封爵位。
“但是经久以来,家中后辈并无才学出众之人,家族便逐渐衰落,现已不能称为合格的贵族家庭。但其藏书仍有可读价值。
“根据学会内部某位启示者提供的信息,我查找了藏书库的相关档案,但并未找到与‘信徒面见神明’的相关记载,不确定是否有人将其带走,或是其他可能性。此事存疑。
“大部分藏书并非康斯特公国的语言,这与达罗家族的来历相符合。经过考证与对比,这些书籍的文字与沉默纪萨丁帝国堪萨斯城附近的文字相符,因而可以暂且判定达罗家族来自曾经的堪萨斯城。
“除却上述堪萨斯文字的书籍之外,其余书籍则都是在达罗家族出现在康斯特之后收集的藏书。未能调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书籍之外,包括档案、文件、手稿在内的相关资料也都存在这个问题。目前正在尝试联系能够阅读堪萨斯文字的相关人士。
“其中存在部分康斯特文字的资料,但在进行阅读之后,我发现其内容基本与此次案件无关,是家族情况的记录,以及一部分家族成员的日常记载。
“唯独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的,是其中一份手稿上记载的一段对话。
“手稿上提及某位作家对达罗家族某位先祖与一名诗人的谈话录十分感兴趣,因此向这份手稿的主人,也就是达罗家族的某人借阅这份谈话录。而那段谈话正发生在沉默纪的堪萨斯城。
“我怀疑这件事情可能与达罗家族的过往经历有关,并且能够提供一些相关的、更为古旧的信息。不过,我们未曾在康斯特文字的相关档案中找到线索。
“考虑到此事发生在雾中纪的第一个一百年,彼时达罗家族恐怕还未能摆脱堪萨斯的影响,或许家族中人会同时学习康斯特语言和堪萨斯语言。
“因此,这位作家所借阅的资料,很有可能是由家族中的某人进行口头翻译。无法找到康斯特文字的译稿也是十分合理的。
“这份谈话录应当隐藏在堪萨斯文字的那部分。此事待查。
“除此之外,关于布鲁尔·达罗那位神秘的未婚妻。我们试图在藏书库,或者其他地方寻找他们的婚契或是婚书一类的东西,但是并未找到任何相关的资料。
“以上是对于达罗家族藏书及档案的相关调查报告。
“克拉丽莎·伯尼。400年8月29日。
“……”
这份调查报告并没有对达罗家族的事件调查做出任何贡献,但是西列斯的目光却定格在了其中一句话上。
“谈话录”?
……达罗家族的某位贵族先祖,与……与奥尔德思·格什文,与那位流浪诗人的谈话录?那么这位借阅谈话录的人,也正是《诗人的命运》的作者,阿奇博尔德·乔恩?
西列斯十分惊诧地意识到这种巧合。
他知道达罗家族是四百年前才来到康斯特公国;他也知道《诗人的命运》中提及那个家族是从堪萨斯城迁徙而来,因此才会保留先祖与流浪诗人的谈话录。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两个家族居然是同一个!恰好就是布鲁尔·达罗的家族!
这样的巧合让西列斯不由得惊叹起来。
其余人问他怎么回事,西列斯便将他发现的事情说了出来。此外,他又问埃里克:“有可能得到这份谈话录吗?”
埃里克琢磨了一下,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我恐怕无法得到那些被封存的资料,或许历史学会内部更高的职位的启示者会有办法?”
西列斯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卡罗尔,他思索了片刻,便说:“我明白了。这篇谈话录对我的课题十分有用,或许我应该想想办法得到这份谈话录。”
达雷尔摸着下巴,有点好奇地问:“哪个课题?”
西列斯一怔。
安吉拉立刻笑了出来:“教授,您的课题太多了!”
西列斯:“……”
难道是他想忙成这样的吗?现在想来,在地球写小说的日子简直宛如一条咸鱼了。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富勒夫人突然说:“你们瞧这份报告。”
她将那份报告放到桌子的中央。
富勒夫人说:“这是案件发生之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前往达罗家族的宅邸,然后进行调查……相当于第一现场的调查报告。”
西列斯大体阅读了一番,然后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没有调查垃圾桶。”
“是的。”富勒夫人轻声说,“但是他们的确调查了周边的情况,也询问了邻居相关的线索和问题……为什么他们忽略了垃圾桶?”
西列斯沉吟片刻,问:“你们有谁看到警方的调查报告吗?”
“在我这儿。”埃里克说,“和第二走廊的调查差不多,同样没有注意垃圾桶。”
他们面面相觑。
安吉拉轻声说:“这不会是……有问题吧?”
案件调查自然需要调查人员将案发现场附近的情况都摸排清楚,而不管是警方还是第二走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但是,他们却也偏偏忽略了案发现场附近最明显的一个特征物:垃圾桶。
可是,为什么之后私人侦探前来调查的时候,反而可以注意到垃圾桶的情况?
西列斯心想,是侦探乔恩的问题吗?
但是,侦探乔恩的角色卡属性是心理学专长,他是怎么做到发现其他启示者都没能发现的线索的?
西列斯的心中犹豫而缓慢地划过一种可能性:难道这些角色卡的属性,与他记忆中并不一样吗?
或许,这位神秘的侦探,他只是使用了某种办法临时提升了自己的属性?借助启示者的力量?这并非不可能,可为什么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没能发现垃圾桶里的东西?
他们就这种古怪的局面讨论了一会儿,几乎人人都觉得那个垃圾桶有问题,又或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有问题。
“这么说来,”安吉拉说,“那就得靠您了,教授。”
“我明白了。”西列斯低声说,“我会试着去联系那位侦探的。”
富勒夫人温和地说:“不过,你也别累坏了,教授。我感到你总是奔波在各种事务之中。不久前你才从无烬之地回来,现在就又投身进拉米法城的无数事务之中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他们继续阅读这些档案资料,对于事件的全貌倒是知道得更清楚了,不过也明白了为什么第二走廊没法继续调查这个案子。
卡罗尔曾经对死去的布鲁尔进行了仪式【死者的话】。从这个仪式可以看出,达罗家族的覆灭与旧神追随者有关,也与他的未婚妻有关。
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这个未婚妻,或者与之相关的人士。的确有人声称见过这名未婚妻,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
但是那除了确认的确存在这个未婚妻之外,也并不会带来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为了寻找这个神秘的未婚妻,各种超凡的非超凡的力量或手段都已经用上了,但始终无法找到那个女人,即便他们将搜寻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康斯特公国。
如果那些幕后黑手逃到了无烬之地?
那调查人员只会更加无能为力。
他们大致阅读完了所有的档案,随后富勒夫人摇了摇头:“看起来,从官方这边已经得不到什么线索了——哦对了,除了教授说的那份谈话录。或许那上面会有关于达罗家族的过去的某些记载。”
“而且,到了现在,也并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这群旧神追随者是否真的离开了拉米法城。”埃里克说,“真够令人不安的。”
有一伙人始终在暗处蠢蠢欲动。这种事情似乎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常态。
他们不禁摇头叹息。
时间接近傍晚——阅读资料让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与彼此告别,然后离开了豪斯维尔街18号。
本来西列斯想去历史学会的沙龙与卡罗尔见面,并且提一提那本谈话录的事情。不过当他踏入黎明启示会的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恐怕骑士、贵妇与报童都已经离开了。
今天下午荷官并未参加他们的对话。不过这也并不稀奇。他们的见面是十分宽松的,偶尔其他人也会不出现。
但错过今天,西列斯也就只能等到下周再向卡罗尔说明自己的请求了。
他去了费恩家吃饭,顺便听取费恩太太的意见,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发绳装饰物。那是一个小小的船舵,与琴多的那条项链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坠在发绳的一端。
今天他没与琴多见面,一来琴多自己也有事情,二来他也跟琴多说了达罗家族的事情,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结束,因此就让琴多不必等他。
回到宿舍之后,西列斯难得有了一段空闲的时间。他便从抽屉里拿出了发绳的编织材料,顺便将那个装饰物编上去。
整体来说,这个发绳就类似于地球上的那种松紧发圈,不过西列斯觉得自己编得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亲手制成的……希望琴多不要嫌弃。他想。
有时候西列斯觉得自己的手指在编织这事儿上实在显得笨拙。或许下一次还是不要尝试这种礼物了。他有点头痛地想。
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把这丑丑的发绳尽量整整好。他挑选了一种墨绿色的粗绳材料,那颜色与琴多的眸色颇为贴近,稍微深沉一些。大概能在周一的时候完成,他是这么希望的。
这些天他一直佩戴着琴多赠送给他的项链,偶尔会感到一种微妙的、毛茸茸的情绪。他总是用毛茸茸来形容这种情愫,或许是因为琴多本人也给了他这种感觉。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莞尔。时间接近七点,他就没有继续编织,而是去洗澡洗漱。
火炉的确给他在这个冬天带来了不少慰藉,而如果不是琴多坚持,那西列斯自己可能不会如此轻易接受“明火取暖”。
洗过澡,西列斯坐到书桌前,随后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书。他坐到书桌前,谨慎地服用了魔药,并且佩戴上【沉静的心】的胸针,以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在这些准备完成之后,他才终于打开面前这本显得十分古旧的书籍。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