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晚宴后厨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这位侦探。
他沉默片刻, 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们毕竟没有什么证据。”他说,“我们现在首先需要解决现在即将发生的事情。”
乔恩侧头凝视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微笑起来:“当然, 诺埃尔教授。”他近乎百无聊赖地说, “不管怎么说,起码我没吃过格雷森的食物。您吃过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那就好。”乔恩轻快地说, 他朝着西列斯眨了眨眼睛, “作为一名侦探, 我觉得我应当发挥一下我的作用。既然他们打算在这个晚宴做些什么,那么在场这百来位客人中,必定有着他们的人。”
西列斯说:“你可以将其找出来?”
“我希望我能做到。”乔恩说, “等待着我的好消息吧。对了,您就站在这儿好了。这个位置不错。我认为您会是一个不错的情报中转站。”
西列斯一时无言, 随后他说:“那我该发挥一下这个位置的效果。多萝西娅的爷爷吃了那些甜品,表现有些不对劲,现在去休息了,多萝西娅陪同。
“此外, 我的一位朋友,他知道宫殿后厨的位置,现在正往那儿查探。在晚宴之外, 我想,拉米法城内也有许多正在为之努力的人们。”
乔恩目光中的惊诧一闪而逝,他迟疑片刻,最后目光定定地望了望西列斯, 说:“那真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
乔恩便与他挥手道别, 暂且离开了。
西列斯站在窗边, 目光不自觉望了望窗外。他想,希望多米尼克那边的行动一切顺利。
十分钟之后,康斯特大公与夫人一同出现在大厅。他们盛装打扮,面露微笑。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见到康斯特大公,报纸上的不算。康斯特大公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目光坚定,甚至于有些冷酷。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君主。
而他的妻子则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神情优雅柔缓、目光和蔼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白色长裙,站在大公的身边,极为低调和沉默,总是仅仅只以微笑回应他人的问候。
他们在大厅中走了一段时间,与一些贵族进行着交谈与对话。
西列斯猜测他们的对话有不少涉及到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发展,甚至于无烬之地、迷雾、启示者等等。可是,真正令西列斯疑惑的是,康斯特大公像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格雷森公司对于这一次晚宴的密谋。
康斯特大公夫妇同样路过了西列斯,大公瞥来了冰冷而毫无温度的一眼,大公夫人则微笑着点了点头。西列斯同样只是微微笑了笑。
乔恩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了西列斯的身边。
“怎么样,有发现吗?”西列斯问。
“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发现。”乔恩说,“你是否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他们像是牵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弄,但是,也有少数几位——除了我们之外的——始终保持着清醒。”
“那听起来十分可疑。”
乔恩似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的确如此。我注意着他们的位置,如果他们有异动,我能第一时间发现。”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心想,你看起来同样可疑。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不太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怀疑自己的“临时同伴”。起码从乔恩的举动来看,他的确想要解决格雷森的密谋。
……因为侦探的责任感?
西列斯正想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大公差不多已经与每个贵族家庭都叙了话,并且宣布了晚宴正式开始。
此时距离七点还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侧门突然打开,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领着仆人们鱼贯而入。
他本人来到了大公的身边,微微躬身说着什么,而仆人们则各自带领客人前往宴会厅,进行真正的晚宴。
西列斯微微皱眉,低声问着瞧着:“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乔恩不明所以。
“站在大公身边的那个男人。”
乔恩望了过去。
那是个大腹便便,身穿燕尾服的男人。他看起来油头粉面,皮肤仿佛在大厅水晶灯的照耀下泛着油腻的光,像是一团溢散着脂肪的肉。
乔恩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根据我对大公的了解……那大概是皇宫的内务官。”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专门负责皇宫内部日常生活。”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目光凝视着那个男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将他的视线拉近到那个男人的面孔之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家伙的目光与神情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惶恐与激动。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那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职务,不是吗?”
乔恩说:“确实。如果是他在幕后密谋这一切,那么或许大公也不会怀疑他的举动。大公也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
西列斯微微皱着眉。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大人物只是被蒙蔽了”的说法。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们也找不到任何“大公知道此事”的痕迹。
一名仆人来到了西列斯与乔恩面前,带着他们前往晚宴进行的地点。大公与大公夫人各自带领不同的贵族男女,前往主副宴会厅,各自进行着晚宴。
这样分开的举动,让西列斯产生了微妙的不安。
他望了望女客那边的情况,注意到多萝西娅已经回来了,此刻正走在安吉拉,以及奥斯汀侯爵夫人和米莉森特身边。
多萝西娅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遥遥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西列斯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多萝西娅起码是货真价实,说不定比西列斯还要强大一些的启示者。
男客这边,爱德华·贝洛仍旧不知所踪。不知道他是否在后厨那边发现了什么。西列斯注意到戴维长老与一位同样年长的贵族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们走到了一个华贵典雅、僻静空旷的宴会厅中。一条长长的桌子就摆放在宴会厅的中央。这里没有顶灯,只有烛火与壁灯。
康斯特大公已经在长桌的最远端落座,他微笑着向每个人举杯致意。
遥遥地,西列斯瞧见那杯中的污黑泥水,不由得胃中翻涌。桌上已经摆放好的部分餐品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可西列斯甚至不敢仔细瞧那些东西。
他在仆人的安排下落座。位置是位于长桌尾端的一个位置。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位置,不然他很有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坐下,望着杯中不明液体里的一只死苍蝇。
西列斯:“……”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离杯子远了一些。
他身旁的一位客人低声惊呼:“真是丰盛啊!”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觉这场晚宴从另外一个角度折磨着自己。他很想摘下眼镜,但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确提供了极为强悍的帮助。
当他睁开眼睛,望向大公的时候,他发现那名之前一直跟随在大公身边的内务官,已经消失不见踪影——此刻,他应该去往后厨,确认餐品情况吧?
康斯特大公发表了一番讲话,大致是展望明年的前景,并且浅浅地提及了新年后打算排上议程的,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
西列斯感到这个宴会厅中的不少人呼吸都急促起来。灼热的贪欲和成堆的金钱正朝他们招手。
西列斯冷静地望了望周围人的情况,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得越发不受控制,时不时就会变得扭曲和古怪。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就如同受到污染却不自知的启示者一般。
可是,西列斯确信,这些人都是普通人。
他在心中暗想,难道神明的力量会直接影响到普通人?还是说,他们已经成为了仪式中的一员,却没人知道仪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这么想着,甚至都没什么心思关注大公所说的,“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
大公说完,便拍了拍手,示意侍从们开始上菜。他们将享受这一番晚宴。
西列斯越发紧张起来。一切都将在晚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发生变故,他是如此猜测的。
仆人们端着一盘盘五花八门的菜肴出现了。内务官仍旧没有出现。
西列斯面无表情地心想,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
突然地,就在周围贵族眼神放光,打算开始品尝这些“美食”的的时候,远远地,在城堡深处,人们听见有一声轰响传来。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听见,在城堡之外,在阿瑟顿广场上,无数人们发出了惊恐而不可思议的尖叫声。
发生了什么?西列斯几乎本能地站了起来。他坐在桌尾,在其他贵族只是惊疑地询问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第一时间冲到了门外,观察着城堡的情况。
他当然知道城堡外面也出事了。但是那不是现在的他有功夫理会的,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去解决城堡内的事情。
他的手伸进口袋,将窒息药水拿了出来。他的口袋中还有班扬骑士长馈赠的盾牌碎片,再加上领口的胸针,这就是他身上全部的力量。
……晚宴的服装要求。他在心中默默品评着。真够糟糕的。或许他应该先回一趟休息室,拿上他的背包?【战士的黑伞】就在那儿。
但是,从时间上来说,他已经赶不及回休息室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去往休息室,一来一回起码要十多分钟。
这庞大的宫殿。西列斯略微不悦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侦探乔恩匆匆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往回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离开了宴会厅。他们听见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是大公威严的声音:“安静!”
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见其他人的一些声音。似乎有人在维持秩序,但是他们也听见了杯盘落地碎裂的声音。
西列斯与乔恩面面相觑。
乔恩困惑地说:“有人发现了那些食物的问题?”
“我不知道。”西列斯低声说。
不过,他心中有所怀疑。毕竟,这一次的晚宴中还有来自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启示者。或许是他们做出了什么。
但是他们现在也无暇理会发生在宴会厅的一切。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么他当然没有回去的想法。此刻,城堡显得十分空旷幽暗。
西列斯问:“还记得那声轰响是从哪儿传来的吗?”
“当然。”乔恩说,他伸手,直直地指向正前方。
“那么,我们走吧。”西列斯说。
他怀疑是厨房那边出了事。不知道爱德华究竟探查到了什么。那会与那名消失不见的内务官有关系吗?
西列斯一步一步前进,感到自己即将掀开那道遮掩真相的帷幕。
多米尼克同样有这种感觉。他站在那道熟悉的黑门面前,产生了一种畏怯不前的感觉。
多年之前,他曾经来到此地,在德斯蒙德那个该死的家伙的带领下,以一种残酷的手段摧残着自己——身体与心灵,都是如此。
他们会在炽烈的太阳之下蒸烤着自己的皮肤;会在极端的饥饿之下感受口水分泌和胃酸倒流的感触;会在肮脏与恶臭的环境下静默地沉睡。
多米尼克时隔多年再次回忆那段经历,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感。他居然曾经做过这些事情,而彼时的他却完全没有觉得奇怪,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幸福。
是的,幸福。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甚至是在享受那一切的自我折磨,而非痛苦。
……贴米亚法。布朗卡尼。多米尼克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位神明的名字。
然后他伸手,坚定地、用力地推开了这扇黑门。
一阵极端的光亮一瞬间照亮了他们略微昏暗的视角。多米尼克听见他身后有人轻轻抽了一口气,像是眼睛被刺激到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们正在酷刑研习会的总部,一栋在名义上属于德怀特家族的古旧宅邸。
这里位于南郊,休斯山附近。近几十年来,贵族们更喜欢在北郊置地,新建庄园。但是对于一些守旧保守、已经衰落的古老贵族家庭而言,风光秀丽的南郊才是他们的首选地。
他们像是一群已经跟不上时代,但仍旧保持着些许操守和古怪信条的老人。
多米尼克让一位调查员带着其他人去调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他们通过【痕迹追踪】,已经找到了一些迹象,足以帮助他们追踪到格雷森的食品加工厂。
而多米尼克自己则带着几名调查员,直接来到了南郊的酷刑研习会总部。在深深茂林之中,他们穿过无数形容古怪的枝条与灌木,然后抵达了这栋黑色墙面的宅子。
大门紧闭,但是现在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暴力破坏了门锁,来到了三楼。
多米尼克推开了这黑色的大门。
他们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那扑面而来的恶臭令每一位身经百战的调查员都难免露出了恶心反胃的表情。无数具尸体就那么堆砌在深色地板之上,如同餐盘上堆叠的食物肉山。
每一具尸体的表情都定格在那可怕的、令人悚然的幸福与欢欣之上,仿佛死亡反而令他们达成所愿。天花板上,一个孤独的白影被刻画在泥墙上。
“不要抬头!”多米尼克高呼,“天花板上就是他们的仪式目的!”
“为了让神明进食……?”
“不,这是祭祀的场面。”
“为什么偏偏要在放在天花板上?”
“据说这就是贴米亚法的进食方式。祂会将头伸到食盘上,垂眸凝视盘中的食物,片刻之后,祂才会真正动手。”
“……真令人恐惧。对于人类来说,就好像头顶有一张流着口水的、饥饿的嘴巴一样。”
“但那儿是……布朗卡尼?”
“他们仿佛……混淆了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
调查员们讨论的途中,多米尼克突然说:“德斯蒙德。”
他的目光落在那尸体组成的肉山的其中一部分上。那些尸体肢体缠绕在一起,四肢就像是绳子一样打着结,甚至分不清楚那搁在人头之上的手臂是否就属于尸体的主人。
可是,多米尼克的确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梦魇。那令人畏惧的、扭曲而疯癫的德斯蒙德,就死在这里,面上是与他人无异的欣喜和愉快,仿佛这就是他所信仰的神明教导他的真理一般。
多米尼克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情绪。他不禁想,究竟是什么出了错?究竟是什么使得一众虔诚的、曾经在所有人印象中都十分无害的布朗卡尼的信徒,最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是什么将他们逼入了命运的死角?
多米尼克感到自己的想法似乎出了岔子。他心知肚明,他此刻不应该思考这些问题,不应该去想这些自己曾经的同伴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死亡。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片刻之后,低声呢喃:“吾神安缇纳姆……请赐予他们安息。”
他的身旁,他如今的同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片刻之后,多米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把这里烧掉吧。”
其中一名调查员用略微惊异的目光看了看多米尼克,然后同样点了点头,说:“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烧掉。但那不是普通的火,而是仪式【无名之火】。
那是仅仅只有安缇纳姆的信徒才可以使用的仪式,其用途则是清除一切旧神、以及旧神追随者所残留的痕迹。
当【无名之火】燃烧,这栋房子或许不会毁掉,但是这些尸体、那天花板上的人影、那些血水,则必定消失无影。
那些被往日教会暂且回收的失控的时轨,就会被【无名之火】烘烤上一个漫长的时间,然后在度过“观察期”之后,被交还到物主的手中。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物品都不会被交还。
透蓝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了起来。他们打开一个又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蓝色结晶体——星之尘,将其扔进那火焰的中央作为助燃。
尸体在火焰的燃烧之下化为灰烬,随后,就连灰烬也在火焰之下彻底湮灭。
多米尼克的眼眸中倒映着那蓝色火焰。
片刻之后,他说:“留两个人在这里继续检查。其他人跟我走。”
该去往那最后的仪式举行地点了。他们破坏了其中的一个“祭坛”,但这显然不是他们的主祭坛。
……西列斯和乔恩在皇宫后厨的门口,遇见了一个令他们感到意外的身影。
“霍雷肖。”西列斯低声说。
那浑浑噩噩、面色苍白站在厨房门口的,正是西列斯的学生,霍雷肖·德怀特。
霍雷肖听见自己的名字,猝然抬起头,震惊地望见了西列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教授!快点离开!”
乔恩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个人。
西列斯摇了摇头,只是说:“发生了什么?霍雷肖,我们还有时间解决这一切。”
霍雷肖的面色几乎称得上惨白。他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带着我过来……一切都改变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
“他们在厨房里做了什么?”
霍雷肖茫然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让我们进去吗?”西列斯问。
他的目光扫过霍雷肖身上浓郁的蓝色光辉。这个年轻学生身上的蓝色光辉是西列斯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浓郁的。
……50的纯净度。仪式时间还将持续12个小时。
他不禁想,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纯净度和持续时间。克拉伦斯·德怀特还真是下了血本。
可是,他就这样将自己的孙子扔在这里,用作看门人?
霍雷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最后,他艰难地说:“不、不……抱歉,教授,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侦探乔恩饶有兴致地问:“但是,你心知肚明,他们正在做什么,不是吗?那并非什么好事,即便如此,你还要拦着我们?”
霍雷肖面无人色,却说:“我不能让你们进去。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事情。”
他显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甚至自己也十分恐惧和紧张。但是,他仍旧坚持着,始终听从他的长辈的嘱咐。
西列斯陡然想到什么——家学渊源,是不是?他早该在看见霍雷肖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的,这个学生,同样是,或者说,不自知地成为了布朗卡尼的信徒。
他坚定、自持、自我约束,活在自己为自己限定的一套规则里。西列斯不能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信条有什么错,至少平日里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便实在感到遗憾。
西列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霍雷肖。”
“教授。”霍雷肖目光愧疚,但是动作坚定,始终站在后厨那扇精致的门前,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忠诚的守卫。
西列斯一言不发,单手打开了口袋里窒息药水的瓶盖,然后直接泼在了霍雷肖的手背上。
霍雷肖惊异地望着西列斯,又困惑地望了望自己手背上的液体。大概隔了一两秒,他突然呃了一声,面色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不安地瞧着西列斯。
西列斯对乔恩说:“把他打晕。”
乔恩依言行事,伸手一掌劈在霍雷肖的后脖颈,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明明你都已经让你的学生遭遇了这种痛苦。”
西列斯伸手接过晕倒的霍雷肖。昏迷之后,他的呼吸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西列斯便轻轻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到了一旁。
西列斯瞥了乔恩一眼,冷淡地说:“因为我并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
乔恩顿时一噎,嘟囔了一句什么。
西列斯心想,难道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很不正常吗?他当然不知道!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了那精致的铜雕门把手,然后说:“我开门了。”
乔恩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说:“开吧。”
西列斯毫不犹豫,将门把手压下,顿了顿,然后猛地推开。
一阵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在他们的鼻端。可当他们仔细瞧见门内的场景之后,那肉香就骤然成了催命符一样的东西。
那可怕的场景令西列斯后背一阵发凉。
皇宫中的厨房当然也是极为宽阔漂亮的,光线明亮、灶台整洁。
一半的厨师忙忙碌碌,继续为客人们准备着美味佳肴,并且时不时将餐盘递给一旁等待着的侍从;他们对另外一半空间发生的事情仿佛熟视无睹。
那是极为血腥和可怕的一幕。
一旁堆积着无数尸体,而有人正进行着刻板地行动,将那些尸体一具一具放进绞肉机。绞肉机轰鸣作响,人体进入,肉沫离开。
有一台绞肉机正倒在那儿,爱德华·贝洛站在那儿,颤抖着,似乎正是他使用某种办法推倒了这台绞肉机。这或许就是他们听见的那声巨大的轰响的来源。
更远处一些,血和肉和骨,和康斯特公国的公爵币,正混杂在一起,共同汇聚成一座肉山。天花板上贴着那张奇怪的、带着厨师帽的男人的画像。
肉山的一侧,一些人贪婪地进食着,将那些肉块贪婪地放进嘴里;肉山的另一侧,一些人躺在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肉山的前方,站着一瘦一胖两个男人。他们都背对着入口处,似乎十分专注地凝望着前方的场景。
“……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西列斯下意识侧身望了过去,发现是多萝西娅和安吉拉。她们大概同样是听到了声音,于是从宴会厅跑出来查看情况。
但是这样的情况……或许她们还不如不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座高至天花板的肉山。而肉沫还在不断往那边堆积。肉山右侧那些未曾进食的人们,时不时就会膝行至绞肉机的出口,将那些肉与骨慢吞吞推到肉山的下方。
那肉、那血腥的味道、那白骨、那人类的嘴……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晕眩。
“哪来这么多尸体?!”乔恩不可思议地低声说。
是他亲口说出拉米法城每年有无数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而现在,也是他如此惊异、不敢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突然地,一名厨师完成了自己的菜肴。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厨师帽。他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然后坦然地走到绞肉机旁,目光欣喜而平静,就要迈步走进去。
西列斯听见安吉拉发出了一声惊叫。
“够了!”爱德华·贝洛大喊着。
他手中激发了一样什么东西,西列斯只看见一道蓝色的光辉飚射而出,穿透了那名厨师的左肩。他跌落在地,一时间没了行动能力,却还在蠕动着往那儿去。
西列斯定睛一瞧,发现爱德华手中是一枚小巧的箭头。那恐怕就是他所习惯使用的时轨。手握这枚时轨,就像是手中握着一把弓箭一样。
“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爱德华愤怒地说,“这就是你们——克拉伦斯·德怀特,博林·埃尔加,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
克拉伦斯·德怀特没有回答,他仍旧站在那儿,望着那肉山。
而博林·埃尔加,那个肥硕的男人,却转了个身,说:“的确,贝洛先生。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一切。”
他笑眯眯地,并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硬糖,就像是习惯一样,扔进了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们妄图复活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西列斯往前走了几步,问。
“啊!诺埃尔教授。”埃尔加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存在,于是大笑着称呼西列斯,“多亏了您。要知道,这年头正需要您那部著作啊!”
西列斯皱紧了眉。在来到这场晚宴之前,他还没有想过,他的小说恰巧贴合了这群人的图谋。
……也难怪《玫瑰的复仇》卖得那么好。西列斯总觉得那有些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他另辟蹊径,所以恰巧迎合了这个时代某些压抑的风气。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理应”如此的。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有其源头和轨迹。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广着西列斯的作品,并且无意中铸成了西列斯那响亮的名声。
可惜的是,在此之前,西列斯未曾发觉。
他就当自己没听见埃尔加的话,只是说:“你们真的能够复活神明?”
埃尔加收敛了笑容,他说:“为了今日,我们已经谋划了整整十四年。”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幸福感,“十四年前,大公登基,更换了皇宫内的工作人员。
“我趁这个机会进入了皇宫,成为了这里的内务官。我建立了一家食品公司,但始终等待着、等待着——而今年!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多么令人惊叹的时间点!
“每个人都为此心旌摇曳,每个人都妄图获得更多的利润。人类!这就是人类!我们心中的贪欲沸腾,我们心中的欢喜澎湃。吾神啊,这正是吾神所钟爱的东西!”
埃尔加脸上露出一阵幸福的红晕,他像是陶醉在这样美好的梦境之中了。而现在,美梦成真。
西列斯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整个后厨的情况,试图找到一个突破点。他们必须毁掉那座肉山,以及天花板上的那张画像。
十四年。他又想。那正是黎明启示会的会长,夏先生离开的那一年。
埃尔加突然大笑了起来:“十四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说,“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破坏这次行动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伸手推了身边的克拉伦斯·德怀特一把。克拉伦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直接一跃纵入了那仍在运转的绞肉机。
“啊!”
“该死!”
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嘎声音过后,新的肉沫出现了。
埃尔加跪了下来,他呢喃着说:“吾神贴米亚法。吾神布朗卡尼。虔诚的信徒为您捧上新鲜的血肉,虔诚的信徒为您送上苦行的成果……消逝多年却仍残存的力量,请回应我们这般的付出吧……
“生死已经成为我们最不重视的东西……我们仅仅只是想要得到您的回应。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亡的气息无法笼罩您的意志。就连死亡本身也是神明的囊中之物……
“您将会是最伟大的!您将会是最古老的!您将为世界所瞩目!我们在此,在这个纪元的第四百年,期待着您的重新降临……您将融合,将重铸,将再生……”
他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打断他!”西列斯无暇思考这些话中透露出的意思,他大声说着,自己也已经大步向前,打开了窒息药水,往埃尔加身上泼了过去。
此刻,其余人也同样在使用着自己的办法。
安吉拉同样拿出了窒息药水,她还顺便从随身的手包里抽出了一把小刀,用力地投掷了过去。
多萝西娅没有使用窒息药水,她拿出了一个模样古怪的时轨,看起来像是一支小巧的画笔,对准了埃尔加艰难地描绘起来,似乎是想要控制埃尔加的行动。
乔恩摘下了手上的一串手链,目光严肃地扔向了埃尔加。那似乎可以直接束缚住埃尔加。
爱德华的位置比他们都要近一些,他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出手。那蓝色的羽箭几乎在西列斯出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到达了埃尔加的位置。
“砰——!”
巨大的声响一瞬间炸开在他们的耳边。埃尔加的身周猛地复现出一层薄薄的血雾,那血雾不仅仅抵挡了他们的攻击,更是将一切的攻击全都反弹了回去。
电光火石之间,西列斯看见乔恩被自己的手链束缚、爱德华胸口没入蓝色箭支、多萝西娅猛地倒在地上、安吉拉的裙摆泼洒上大片的药水并被小刀割破。
西列斯的面前同样洒过来一片药水。他猛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盾牌碎片抬了起来。蓝色光辉组成的盾牌将药水完完整整地挡下。
“那是什么仪式!”同样倒在地上的乔恩大声叫着。
埃尔加大笑起来,他高声说:“任谁都无法破坏吾神的祭祀典礼!这是吾神对于虔诚信徒的庇佑!”他一边说着,一边匍匐在地,艰难地朝前挪动着。
另外一边,厨师们仍旧自顾自制作着精美的菜肴。
乔恩无法行动;爱德华生死不明;多萝西娅昏迷在地;安吉拉腿部受伤,并且沾到了些许药水,此刻正拼命地喘息着。
西列斯面沉如水,大步走向前。他在心中无数次思索自己有什么能够解决目前情况的办法。
启示者的力量?时轨?仪式?
埃尔加的手已经碰到了那可怕的、堆积的肉山。一阵炽烈的红色光芒的爆发了出来。浓郁的食物香气令西列斯都不由得恍惚一瞬。他听见身后同伴们的艰难的喘息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西列斯回身看了看,发现他们全都昏倒在了地上,似乎是因为那红色光芒的影响,让他们精神在一瞬间陷入了崩溃的边缘,于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们昏了过去。
而西列斯却仅仅只是感到些许的恍惚。他冷静地想,95的意志果然足够高——高到可以抵抗神明的意志侵袭。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厨师们停下了自己的工作,绞肉机也是。那些正在进食和正在禁食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昏迷了过去。天花板上,那奇怪男人的画像上,祂似乎眨了眨眼睛。
厨房的门口,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西列斯的背影。
西列斯并不知道他的出现,他已经静静地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博林·埃尔加。这也是厨房里除了西列斯之外,另外一个未曾昏迷过去的人。
此刻的埃尔加正喃喃说着什么,似乎在赞美神明,似乎在哭诉神明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似乎在说自己十四年来的筹划与谋算。
在西列斯的视角中,他可以看到一种奇异的红色光芒,将埃尔加的大脑与天花板上那奇异画像的嘴巴链接在一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吞吃着埃尔加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正在阴暗处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之中酝酿并将要发生。
……他该做什么?
“判定。”西列斯孤独地站着,听见自己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也是他唯一的手段,而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次对命运的赌博。而幸运的是,他正是这场赌局的荷官。
可他该赌什么?
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随后便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判定博林·埃尔加的灵性属性。”
【守密人,博林·埃尔加(内务官)正在进行一次的灵性判定。】
【灵性:78……】
不出西列斯所料,埃尔加的灵性果然很高。此外,出现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不算少,有五六个。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发现,其中甚至有一个“97”。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选中了97。
【灵性:7897,大失败。】
【直面神明的力量不是一个好选择,除非你是命运的宠儿。而这位在黑暗中独自忍耐了十四年的内务官呢?他显然没能领悟命运带给他的启示。过高的灵性会成为一种诅咒,这是真的。】
西列斯带着些许诧异和困惑,解读着骰子的这些说明。
不远处,博林·埃尔加呆呆地抬起头,目光痴迷而虔诚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画像。隔了片刻,他突然说:“吾神……我明白了…… 您的想法。”
他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一种恍惚的笑容与欣喜的意味。在路过西列斯的时候,他投来了一个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
他恍恍惚惚地说:“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
西列斯微怔,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那似乎只是埃尔加在癫狂之中的呢喃妄语,又似乎带着某种别样的意味。
他正想要提问,但是埃尔加已经投入了绞肉机。
“吾神!我将投入您的怀抱……啊!”博林·埃尔加痛苦地尖叫着,但很快,声音便消失在绞肉机的轰鸣作响之中。
疯狂的信徒终将被自身的疯狂吞噬。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侧身望过去。他想,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瞥见厨房的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他下意识望过去,却只瞧见一头略长的灰白色的头发,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西列斯的视野之中。
流动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轻笑声。
西列斯微微皱起眉,他想,有人看见了他刚才为埃尔加做出判定的那一幕?
他无暇多想。
在埃尔加自杀之后,那血红的雾气也消失了。西列斯瞥见天花板上的奇怪男人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祂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
但是当西列斯抬头望过去,他却发现那画像上带着厨师帽的男人,就仅仅只是如同往常那样,静静地观看着整个世界的运转,仿佛那贪婪、那满意、那血腥的渴望,都只是西列斯的错觉一样。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厨师、仆人和那些如梦初醒的信徒,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此刻发出了惊恐而震骇的大叫。
西列斯的同伴们也慢慢醒来。侦探乔恩拿下了身上的手链,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望向了西列斯。他说:“谢谢您,诺埃尔教授。我该感谢我自己对您的信任。”
安吉拉咳嗽着,但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