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
槐花
小轩窗,珠帘半卷。
林风吹过,荡开氤氲茶香,一身深紫色长袍的萧承宴靠窗而坐,紫砂茶壶里的滚滚热气将盖子顶开,他抬起手,添上新茶。
而在他对面,白色幔帐往两边拉开,身着白色长衫的梨月白眉眼低垂,神色专注地弹琴。
修长的手指一起一落,便是袅袅余音。
几片花瓣吹到他的衣摆里,很快铺满一地。
一曲终了,萧承宴抚掌称赞:“世人皆知梨月白唱戏艳绝天下,却不知这琴艺也是无人能及。”
梨月白抱着古琴,眉眼微低:“王爷过誉。”
萧承宴端起茶杯:“月娘喜欢听你唱曲儿,这几日一直在念叨你,待她身子好些,你再去陪她唱一曲。”
梨月白眼底带着几分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阁楼外的老槐树摇动着树影,风卷着槐花,栽在窗台。
萧承宴眯了眯眼,忽地自言自语:“槐花落了,木槿应该也开了。”
他的眼神慢慢悠远起来,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王,王爷……”
扑通一声,来人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梨月白仍旧抱着古琴,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团蒲上。
萧承宴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道:“何事如此慌张?”
跪在地上的仆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好半晌才把话给完整地吐出来:“王,王妃她……”
他话还没有说完,萧承宴微睁了眼,连话都没听完,直接站起来往外走。
因为动作太急,碰倒桌子,茶杯滚在地上,打了好几个转才停在角落。
等萧承宴赶回去的时候,竹林小屋的人都乱作一团,太医进进出出,见到萧承宴立马跪倒一片:“臣等无能,请王爷恕罪。”
萧承宴脚步一虚,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不可能……不可能……”
他一直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那些太医更是不敢再多言。
有下人要过来禀报,可萧承宴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唇瓣颤抖,哑着嗓子开口:“王妃呢?”
那下人指了指屋内,一张脸已经吓得失了血色,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原本围在屋子里外的人一见到萧承宴,也纷纷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萧承宴握住遮挡的珠帘,手指僵硬了一瞬,还是用力扯开。
看到屋内的情景,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月娘躺在榻上,平日里苍白的脸更是失了血色,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
双目微阖,呼吸微不可闻,胸前的白色衣襟被她咳出的血染成刺目的红色。
雕花木窗打开,融融日光照映在她惨白的脸上。
身后的珠帘落下,珠子碰撞,噼啪响个不停。
榻上的月娘勉强睁开眼,看到萧承宴,笑了笑,虚弱地道:“夫君,你回来了。”
萧承宴回过神,眼尾微红,嘴角却是撑开笑意,一步一步向床榻上的月娘走过去。
走近了,他坐到榻沿,抬手握住她无力的手。
看着她,温声道:“嗯,我回来了。”
月娘还想同他说说话,可一张嘴便忍不住咳起来,手绢上满是淤血。
萧承宴将她小心地抱在怀里,为她轻轻拍着背。
他想笑,可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
只能让她靠着自己,头抵在她的发髻上:“怎么还在咳,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月娘的呼吸声很微弱,软绵绵地蜷缩在他怀里,闻言,唇瓣微弯:“药太苦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
萧承宴给她轻轻拍了拍背:“药苦也要吃啊,不吃药,怎么能快点好起来?”
月娘眼皮慢慢下垂,几乎快要睁不开。
可她还是艰难地抬起手,握住萧承宴的袖子:“好不起来,夫君就照顾我一辈子,好不好?”
萧承宴闭了闭眼,唇瓣都在颤抖,好半晌,才哽咽着说了一声:“好。”
月娘闭着眼,无力地笑了一声:“傻瓜,我骗你的。”
她将头往他怀里靠,声音渐渐弱下去,“我这个妻,做得太差劲了。
身子骨弱,老是拖累你,还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给你留下。”
萧承宴仍旧闭着眼,只是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没有,你做得很好,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妻。”
月娘仰起头,嘴角带笑,微阖的眼却落下一滴泪:“那就好。”
她的眼睫抖了抖,声音断断续续地:“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袖子忽地松开,手落在榻上的瞬间,萧承宴身子一僵。
双眼慢慢睁开,窗外的日光落进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模糊。
已经有下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却是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开,萧承宴缓缓低下头,看着躺在他怀里的月娘,手指抚上她的尚有余温的面颊。
“你困了?
困了就好好睡一觉。”
他低垂着眉眼,吻了吻她的额头,“等你睡够了,我再叫醒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她。
见他如此,屋里的人都吓坏了,生怕他受得刺激太大。
一个下人赶忙走过来,红着眼眶宽慰他:“王爷,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承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她睡着了。”
那下人没忍住低头哭了起来。
萧承宴拿起她手里的帕子,为她一点一点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又为她理了理发髻,扶正簪子,最后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月娘,我知道你最喜欢热闹,这儿太冷了,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他看着窗外,唇畔微弯,“你看,木槿花要开了,我带你去看。”
他抬手扶住她的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
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去。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焦虑,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心口上。
而他怀里的人早已没了呼吸,苍白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像折断的纸鸢。
屋里的人哭做一团,尤其是平日里伺候月娘的两个侍女,更是哭得快要喘不过气。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跪在门口,看着行尸走肉般的萧承宴,眼泪顺着紧咬的牙关淌下:“王爷,是陛下做的,是他让人在香料里下了毒,您得给王妃报仇啊!”
他说罢,将头磕在地上,生生磕出了血。
萧承宴的脚步也只是顿了一下,牙关微动。
良久,他还是抬眼看向前面,抱着月娘,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散落的槐花之间。
入夜,起了大风,阴沉沉的天空,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
九华宫却是灯火通明,宫殿上的麒麟石雕张着血盆大口,在夜色中仍旧威风凛凛。
寝宫里传来阵阵笑声,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秀发披散,眉目如画。
尤其是那双凤眼,更是带着得意的笑。
她笑着,抬起玉梳为自己打理头发。
一旁的福禄低着头,面色却是隐隐有些难看。
太后见他一直不作声,梳头的动作顿住,斜了他一眼:“哭丧个脸作甚?
那个小贱人死了,难道你不高兴?”
福禄强颜欢笑:“奴才不敢,只是近日身子不好,才有倦态,奴才想先行告退。”
太后嗤笑一声,也没有怪罪他,只是有些扫兴。
福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准备转身出去,还是没忍住道:“娘娘,王妃她……好歹当年你们也是旧识,何苦……何苦赶尽杀绝呢?”
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挣扎,“就算不杀了她,也有旁的法子挑起摄政王和陛下的矛盾。”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太后重重地拍着桌子,危险地眯了眯眼:“你懂什么?
那个小贱人和萧则,我都要他们的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减了香料的量。
可惜,我一早就没打算你能替我做这件事,所以还安排了别人。”
福禄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仰起下巴,嘲讽地看着他:“那个小贱人真是天生的狐媚子,你都成了太监,心里还念着她呢?
一个断了根的东西,还在这儿痴心妄想呢?”
福禄难堪地低下头,喉头滚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太后扫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再轻举妄动,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福禄跪在地上,脖颈压下:“娘娘,奴才不敢。”
太后站起身,将外袍脱下,冷冷地开口:“滚。”
脚步声响起,大殿的门很快关上。
太后坐到榻上,正要躺下去,身后又响起脚步声,她不耐地开口:“说了让你滚,想死么?”
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太后皱着眉,面色阴沉地转过身,可还没有看清,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母后这是想要谁的命?”
太后微睁了眼,看着站在台阶下的人,黑色长袍在摇曳的宫灯下忽明忽暗,银白面具遮住他大半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一看到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眼神,太后心里的火气就冒出来,恨不得剜了他的眼。
她目光一转,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似乎提着什么,烛火太暗,她没看清,只得先压下戾气,笑道:“深更半夜,陛下来这儿作甚?”
萧则没说话,却是盯着她看,那样的眼神,无端端让她心里一凛。
良久,萧则抬起右手,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扔到太后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正要发火,定眼看去,却是一个染血的包裹,隐隐露出几缕头发。
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往后退了好几步。
抬手指着萧则,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你这……”
萧则却打断她,语重心长地道:“母后既要陷害儿臣,又怎么如此不小心?”
太后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头,半晌说不出。
她仰起脖子,瞪着萧则:“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则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将染血的帕子扔到一旁,抬眼看向太后,咧开嘴笑了笑:
“母后总是这样,会让儿臣很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