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

  种花

  晌午,御花园里繁花似锦,风一吹,压低花枝,荡开一圈圈的清香。

  日光透过云层落下,像散开的珠子跳跃着白色的光晕。

  洛明蓁蹲在一处花坛旁,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许是花香太浓,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一旁撑伞的德喜赶忙凑过来:“美人,您可慢点。”

  洛明蓁一手拿着锄头,头也不抬地道:“没事,就是这些花太香了。”

  她揉揉鼻子,继续挖地。

  身旁摆了一溜的种子,而在她面前,原本的空地被翻开,露出褐色的土壤。

  有的已经被填成隆起的土包,有的还是刚刚被翻开。

  洛明蓁往前挪动,白嫩的手拨开土壤,将西瓜种子洒进去。

  又细心地将散土拢回去,埋成土包,还拿着铲子左右拍了拍。

  德喜跟在她后头,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累着。

  他一向知道他们这位美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可没想到她竟然心血来潮要在御花园里种西瓜。

  这事虽史无前例,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要紧的是不准他们插手。

  这可就苦了他们,谁不知道这位美人在陛下心里宝贝得紧,要是累出个好歹,他们可是十个脑袋都赔不起。

  德喜受不住,硬着头皮开口:“美人,要不还是让这些奴才来吧?

  您这金枝玉叶的,可别磕着碰着。

  您就在一旁坐着,咱们保管给您的菜地捣腾得妥妥当当。”

  洛明蓁刚刚一锄头挖下去,新鲜的泥土翻开。

  听到德喜的话,她撇着嘴,抬头看他:“你们会种西瓜么?”

  “这……”德喜一愣,他是打小就进宫,这几十年过去,他也算养尊处优,哪时费过这力气?

  他又忙笑道,“美人,您指挥,奴才们都听您的。”

  洛明蓁好笑地“切”了一声,低下头专心挖地、埋西瓜籽。

  埋好了一道地,她又起身往旁边去。

  满是泥土的锄头垂在身侧,将她的罗裙也弄脏了。

  她却毫不在意,揉了揉酸麻的腿,继续锄地。

  她两只手握着锄头,一下一下地挖开泥土:“你们啊,就别管了,玩去吧,我还没有那么身娇体弱。”

  她将锄头放在一旁,目光落在布袋里的西瓜籽上停滞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扑哧笑出声。

  一边笑着,一边埋土。

  德喜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在笑什么,这种西瓜可是苦力活,怎么还这么高兴?

  洛明蓁忽地抬起锄头,故作严肃地看着德喜和他身后的那群宫人:“对了,可不要告诉陛下我在种西瓜,不然就罚你们以后陪我推牌九,只能输,不能赢,听到没?”

  德喜一行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赶忙点头称是。

  “这还差不多。”

  洛明蓁满意地扫了一圈,也不管他们怎么想,专心地种着她的西瓜。

  倒是德喜他们看她的眼神越发奇怪,种西瓜,还不让告诉萧则,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不容易将所有西瓜籽都埋好,洛明蓁蹲在地上,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锄头,欣慰地看着自己一上午的“战果。”

  按道理,最多过两个月,这些西瓜就可以长成了。

  到时候她要给萧则一个惊喜。

  不知道他看到这些,是什么反应。

  她想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眼底也带着期待。

  手指擦过额头,留下几道带着泥土的痕迹,她却毫不在意。

  反而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土包,低声道:“你们可得给我争气点,不能让阿则觉得我是在骗人。”

  西瓜籽是可以长出西瓜的。

  她抖了抖裙摆上的土,正要站起来,就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明蓁?”

  洛明蓁愣了一瞬,抬起头,正对上一个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见着洛明蓁的正脸,她似乎更加确定,当即就笑了起来:“真的是你。”

  洛明蓁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惊奇地“哦”了一声,两手一拍:“月娘姐姐!”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没有戴帷帽的月娘。

  她不算惊艳绝伦的大美人,可那眉眼,那鼻尖,那唇,那一颦一笑都让人看着无比舒服。

  像细雨拂面,弱柳扶风,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洛明蓁好不容易在宫里看到一个熟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姐姐,好巧啊,竟然在这儿遇到你了。”

  月娘还未开口,旁边的德喜面色微变,似乎不想让她和洛明蓁多聊,抢先打断她:“参见摄政王妃。”

  月娘被打断,没有生气,还是温柔地道:“不必多礼。”

  一旁的洛明蓁却愣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月娘。

  原来她是摄政王妃,所以她那日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摄政王。

  她虽不知摄政王和萧则的关系如何,可看德喜的样子,不冷不淡,想来不会有多好。

  她一时也犯难,她还挺喜欢这个月娘的。

  月娘倒是没觉得气氛有什么变化,看着地上的一排排土包,好奇地问道:“明蓁,你刚刚是在种什么么?”

  她本是来御花园散心,一来就听到有人挖土的声音,便过来凑热闹。

  没想到看到蹲在地上的人,身形格外眼熟,她这才没忍住出声。

  一见真是洛明蓁,她还挺高兴的。

  这个小姑娘她喜欢,只是自从上次见到后,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再遇到她,她还遗憾了许久。

  洛明蓁见她如此坦然,也抛开了那些胡思乱想,兴致勃勃地跟她介绍:“对啊,我种的西瓜,过段时间我还打算种点别的,到时候等我的西瓜熟了,我给你送几个过去。”

  月娘掩唇轻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好啊,那我就等着你的西瓜。”

  她忽地止住笑,往洛明蓁的方向走过来,在洛明蓁疑惑的目光中,取下腰间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你看你,都成花猫了,女孩子一定要时时刻刻都美美的。”

  她离得斤,身上淡淡的香味传来,带着药味,混成好闻的味道,莫名让人安心。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瞧不见一丝血色,可动作却很温柔。

  洛明蓁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谢。”

  月娘将她脸上的泥土擦干净,莞尔一笑:“不打紧,对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我那儿洗洗。

  你衣裳都脏了,正好我还做了糕点,可我夫君一早就出门了,也没人陪我吃,正好咱们可以一起。”

  洛明蓁微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旁边的德喜恭敬地开口:“多谢王妃好意,但不必叨扰您了,奴才自会带美人回去梳洗。”

  月娘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她身旁的两个丫鬟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忿。

  她们王妃好心好意,这老太监明里暗里都在说她们是多管闲事。

  她们只恨不得张嘴反驳几句。

  洛明蓁也看出气氛变得尴尬,可萧则说让她听德喜的,想来德喜不让她接近月娘,也是有理由。

  她挠了挠面颊,不知道怎么接话。

  反倒是月娘先开口,语气毫不介意:“没事,日后咱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说着,冲洛明蓁笑了笑。

  手指却是不安地搓着衣摆,掩饰不住的失落。

  洛明蓁心下一动,忽地开口:“我想去。”

  她顿了顿,“正好我没事,咱们待会儿还可以一起聊聊天。”

  旁边的德喜皱了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洛明蓁见他也没有再阻止,也放心了些。

  左右德喜也跟着她,若是真有事,他肯定也不会让自己去。

  她宽下心,问向月娘:“姐姐,你住哪儿的?”

  月娘眼里的微光亮起来,十指相扣,高兴地道:“就在前面。”

  洛明蓁“嗯”了一声,跟着她往前走,时不时靠在一起低语。

  身后的德喜也知道这位摄政王妃一向与世无争,是位顶好的善人,可她终究是摄政王的夫人。

  她那位夫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沉了沉眉眼,带着宫人们一起跟了上去。

  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林旁,踩过细碎的竹影,是一间清静的阁楼。

  红墙上搭着翠绿的竹叶,黄色的雀鸟在枝头跳跃,“啾啾”地叫个不停。

  院子里倒是没有太多的人,只要几个伺候的宫人。

  洛明蓁去梳洗一番后,又穿上了月娘给她准备的干净衣裳,由着一个宫女领她去内堂。

  这阁楼四处摆设都很简单。

  门口垂挂的珠帘是香木制成,触手温润。

  紫檀木桌上摆着几个青瓷花瓶,瓶口垂着一簇花枝,娇艳欲滴。

  墙壁上挂着山水书画,洛明蓁看不出是谁画的,只觉得好看。

  靠窗的位置有一尊兽耳香炉,在日光的照映下,烟雾缭绕,漫开淡淡清香。

  洛明蓁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觉得那味道有些不舒服。

  她皱了皱眉,这香味好像还有点熟悉。

  她正想着,端坐在团蒲上的月娘正在摆弄盘子,见到洛明蓁进来,柔柔一笑,指着对面的位置:“明蓁,过来坐。”

  洛明蓁的思绪被打断,也没再多想,点了点头,在她对面的团蒲坐定。

  “来,你试试,好不好吃?”

  月娘推了推盘子,期待地看着她。

  洛明蓁回她一笑,定眼看向面前的盘子。

  每一份糕点都被细心地摆成了花瓣状,边缘还插着几片绿叶。

  她忽然觉得月娘还真是个有情趣的人,一份糕点都这么用心,怪不得她夫君那么喜欢她。

  她捻起一块糕点,在月娘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

  “怎么往?”

  月娘双手交叠,紧张地看着她。

  洛明蓁嚼了嚼,眼神瞬间亮起来:“好吃!”

  她又咬了一大口。

  月娘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扶着腰,一面笑,一面招呼她:“慢点吃。”

  “真的好吃,姐姐,你也吃啊。”

  洛明蓁真心实意地夸着,挑了挑眉。

  “好。”

  月娘眯眼笑着,也拿起糕点吃,她的吃相跟她这个人一样温柔优雅,小口小口的咬着。

  看得洛明蓁自惭形秽。

  似乎是看到洛明蓁吃慢了些,她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啊,可能吃了。

  只是现在身子不好,大夫说我不能吃太多。

  你别管我,你喜欢就多吃点。”

  洛明蓁手里拿着糕点,虽然和她相识不久,可看她提到自己的病,笑得如此坦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心下也没来由多了些唏嘘。

  她没忍住问道:“姐姐,你的病……”

  她不知道怎么说完,月娘却自然地回话,只是眉眼微垂:“都是老毛病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她的声音弱下去,带着几分自嘲,“也许是报应吧。”

  洛明蓁没有听清她后面的那句话,可月娘又仰脸笑起来,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两年前大夫就说我熬不过冬天,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

  可见人的命还是在自己手里。

  只要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说不定这辈子我都这样平安地过去了。”

  洛明蓁也点了点头,认真地道:“一定可以的,你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好,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月娘笑了起来,像花瓶里慢慢盛开的花,一点一点绽开笑意。

  日光从雕花木床照进来,洛明蓁和月娘闲聊着,时不时轻笑起来。

  直到日头西斜,门外的德喜提醒她回去,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这宫里,难得能有个女子陪她说说话。

  不过时候也确实不早,她同月娘告辞,跟着德喜慢悠悠地回到养心殿。

  不知为何,没走多远,她就觉得有些头晕。

  胸口也闷得厉害,她只当自己是吃了糕点,又太久没有动,所以噎食。

  好不容易到了养心殿,洛明蓁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胸闷感好了些。

  她推开门进去,就发现萧则背对着她坐在团蒲上。

  她不自觉笑了起来,猫着身子走过去。

  刚要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萧则却猝不及防转身,面色不虞。

  洛明蓁愣了愣,却还是没有太在意,像往常一样往前坐到他腿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扬起笑脸,顺便跟他说她今日又遇到了月娘的事。

  可她还没有开口,萧则就握住她的手,冷冷地开口:“你今日去了哪里?”

  “我?”

  洛明蓁被他的语气给吓到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下意识地开口,“我去找了一个认识的朋友,她还请我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则就打断她,不容拒绝地道:“日后不要再去和不相干的人见面。”

  洛明蓁话哽在喉头,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心下有些不高兴,还是强忍下来。

  放缓语气跟他说话:“什么不相干的人?”

  她想了想,皱着眉道,“你是指月娘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萧则的眉头皱了起来,握着她手上的力道也失了些分寸:“谁让你这么叫她的?”

  洛明蓁看着他握在自己腕上的手,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力道太重,萧则也愣了一下,松开力道。

  洛明蓁揉着手腕,心里也有些生气,故意道:“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和善。”

  看到萧则眼里的阴翳,她抿了抿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凶?”

  萧则压低眉头:“总之你听我的,不要再和那些人有所牵扯。”

  “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啊?”

  洛明蓁坐直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让我和她再见面,可以。

  但你总得让我明白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只知道命令我啊?”

  她脸上的神情也凝重下来,不知是不是之前的胸闷,还是被他现在的神情给吓到。

  她忽地觉得心里难受,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让她听他的。

  而且不就是去月娘那儿坐了一会儿,他怎么这么生气?

  萧则似乎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话题,揉了揉眉心,放缓语气:“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只要你听我的,别再和她见面就行。”

  他抬手要去安抚她,她却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萧则愣了愣,洛明蓁压着火气看向他:“有什么话,你不能跟我好好说么?

  你给我理由也行,为什么一直跟我甩脸子?”

  萧则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什么。

  见他如此,洛明蓁脸上的冷硬崩溃,心里的委屈涌上来,眼眶也红了些。

  却还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是只需要听你的话,跟着你转,我认识什么人,和谁交朋友,都要你来安排?”

  她说完,红着眼眶看向萧则。

  他心里藏那么多事不告诉她,她着急,但是也没有办法。

  她总觉得这人躺在她身边,有时候也离她好远好远,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走进他心里。

  他是对她很好,可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可以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他却永远躲在迷雾后面,让她琢磨不透。

  而现在呢,她去哪儿得带上他安排的人,她和谁说话,他也要管着。

  她不过是和月娘待了一会儿,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

  他总是这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样子。

  凭什么?

  他们是夫妻,她又不是他的臣子。

  萧则也有些慌了,往前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明蓁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因着气闷,胸口不住地起伏:“别说了,我困了!”

  她说罢,别过眼,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往着榻上去。

  萧则眉眼微动,正要起身追过去。

  洛明蓁凉凉的声音响起:“萧则,你总说我心硬,其实最心硬的人是你。

  你的心围着一座厚厚的墙,谁也进不去。”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墙外,还是在墙里面。”

  她不气他凶她,也不气他不让她和月娘见面。

  她只是觉得离他的心太远了。

  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时候,他才肯对她敞开哪怕一点点的心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萧则动作一僵,没有再起身,也没有再说什么。

  缓缓低下头,搭在一侧的手指慢慢收紧。

  烛火打映在他散开的墨发上,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明灭不定。

  大殿里安静下来,只有如水的月色泼洒在地上,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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