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倨傲
周坤应着,跟我上了雀楼三层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
里头,原本就是管老爷早年空出来,没有用作招待客人之用的一处雅室,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隔音很好。
我慢悠悠先坐了下来。
等上了一会儿,周坤是我不叫坐,他也不坐,就在那儿稳稳当当地站着。
我洒然一笑,请他落座。
“周掌柜,你来管记有多少年了?”
“回夫人,十五年了。”
“嗯,十五年,也够久了。”我半沉吟着道。
“多亏了老爷提携,周坤才能有今日。”周坤倒是懂得适时地表示感恩与忠心。
我摸着身前桌上的一本蓝皮的《悲天》,那是两百年前的一位出家人著写的,是有关于众生苦难与佛之普渡的。
书是我从这间静室的书柜上找到的。
不知管老爷当年在遍施众生地时候。是不是也在想着佛太遥远。而众生地苦痛。却就在身边呢?
我叹了一口气。“周掌柜。今日之事。还特意唤你上来。也许。你会觉着我小题大做了。”
“不敢。夫人做事一定有夫人地道理。小人洗耳恭听。”周坤坐着躬身。将话讲得知礼又恭谨。
“也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地。不过就是。想问问周掌柜可还记得。老爷多年来带着管记周济百姓。广结善缘地为人立事?”
周坤却没有立马接我地话。是猜出了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因而在琢磨怎么答对我吧!
我也不勉强他一定要应我地话。如他所想地接续道:“那么今日之事。周掌柜以为以后又该当如何呢?”
看周坤的表情,应是想好了的,他抬头看我,“夫人,请您体谅我的难处,给一个两个乞丐几顿饭食没什么难的,如果乞丐们一传十十传百,都围到“雀楼”来乞讨,那么咱们的生意就没法子做了。”
“正因如此,所以……”我眼里运着笑意瞅着周坤。我的意思是,想一个辙出来,既要不影响雀楼的生意,又要不能见了乞丐乞讨就拿着扫把赶。
周坤既然是此地的掌柜,那么就该他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这……”周坤小而精干的眼睛转着,“要不,夫人看这样行么?以后乞丐乞讨,都叫他们到后门去侯着,咱们后头的巷子够大,也不怕碍了客人的眼。”
我淡笑,多简单,这不就解决了。
这周坤,是个有脑子的,正因为有脑子,三十岁的时候,就从一个打杂的伙计擢升了雀楼掌柜。
可是也因为算计的心太重,没了生意上的大气,想要再擢升到管记外府的管事,就难了。
此人,眼下来讲,可用,但若没有长进,很难重用。
但愿,他明白我此举的用意。
“周掌柜,你的能耐,我向是知道的,些许小事,更是没什么难的,端看你心在那儿了没有?管记,是个重才的地方,只要你站得高些,管记从来不会把你当外人。”
周坤嘴里应着,看了我一眼,神色没什么改变,但是眼底,也不是全然没有波动的。“好了,外头还有一堆的事儿等着你呢,去忙吧。”我仍旧笑着,什么都没有说过一般。
“是。”
我翻看了两眼那本《悲天》,却有些没心思看下去,捧着走神。
想周坤这人,想船坊,想萧沉理才一回来就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儿……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我从浅思中回神。
叩门声适时地响起。
“进来。”
管沐云开门进了来。
“他们要走了?”我以为管沐云是来唤我出去,毕竟礼节上,我还是要出去送送的。
“他们早走了,知道你忙着,就没叫你。打你进来,已近三个时辰了,天黑了还没掌灯,我就过来看看。”
“啊?”我一愕,忙看向窗外,喝,外头都暗了。这静室里,是亏得借了门上渗进来的,楼里密集燃起的烛光,才不至没了光亮。
“那你怎么还在这?”我转过来问他。
“我等你。”
等我?那谢归舟等人走后,他到底又等了多久?
他再靠近了一些,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就是嗓音变得低沉了,“走吧,谭叔还在外头等。”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楼外走去。
萧沉理那里,当然还是我一个人过去。
他没有在以前议事的地方见我,而是改在了一间雅室。
是间很通透敞亮的雅室,减了王府里各处装点气派的金银器皿,唯有实用的煎茶的釜,燃着抹兰香的鼎,四散着的两本典籍,当然,还有一张铺得软绵舒适的卧榻。
“你来了。”萧沉理此时,正半卧在那张榻上,单手支颐,看着另一手上的书。
“见过殿下。”我立在初初进门的位置,远远地施礼。
他却不再言声,就那么半卧在那里,看着那本书。
足有盏茶的功夫。
主人不说话,我本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打算就这么耗到什么时候?
“不知殿下,派人唤我来,所为何事?”我最后决定,还是先开口吧。
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说都说了,也不差再一句。
“殿下?”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就那么睡着了。
再等了等,还好,终于有动静了。
他不紧不慢地自榻上坐起,再顺手扔了书在榻上,双手支膝,盯着我。
萧沉理今日的举止,跟往日不同,似乎是将平日隐藏在骨子里的倨傲,彻底拿了出来。
究竟什么事?
“这几个月,本王不在,夫人似乎疏忽了船坊的正经事了吧?”
“不知殿下此言因何而来?”船坊的进度,一日未停,也一日未差,不只交货给朝廷的日期从未延迟,船只的品质也从未敢有一日懈怠,萧沉理这么一说,确实把我说懵了。
“我记得走之前,曾经说过,现今船帆用的糙布,耐性不够,需要改,怎么数月过去,还是没见有新的代替?”他说得严肃。
是,糙布的事情,文叔早早就在想办法,也跟韩师傅商量了许多回,试过了不少的方法,但是,原料,现下是个麻烦,最适宜的应该是选用南疆最坚韧抗水的湘麻,可竞阳乃至周边的村县,根本没有种植这种麻的。
李博,近日正好公干去了南疆,我们商量过了,他会趁此南行的机会,找当地的农户,看看能不能将厢麻移种到北边来,毕竟船坊的用量大,运输不便是其一,再有,此事成了对本地的百姓也是大有益处的。
我于是将拖延的因由同萧沉理一一道来。
萧沉理默然听着,半晌后,立起身,迈开步子冲我走过来。
他今日身着紫色的衣衫,不很正式,是随意的居家的袍服,头上没有束冠,用一条同色的缎带将黑发绑在脑后。
纵使如此随意,仍然尊贵毕露,如今那隐隐的傲色,已然覆了满面,眉宇间沉着的咄咄逼人,叫我不禁飞快思索着坊里的船只还有哪里做得不完满。
还有,他昨日还没到府里,就吩咐人来找我,就因为船坊这事儿?那他岂不是还没进竞阳就先去了江边?
船坊的事,有重要到他尊贵的殿下刚回来,自己的府邸还未入,就要去察看的地步?
还是,船坊里根本就有他的人?
就因为那个船帆?不至于吧?
我这儿凝神想着,他早就到了我身前。
“昨日,你如何不过来?”他立在那里,颀长的身躯,加上傲气,有些迫人,却不再提及船坊之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