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后来

  兮兮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其实清醒之后,他就后悔了。一时不经头脑说出来无情至斯的话,说话的当时连自己都觉得心如刀绞,那个小呆瓜呢?

  单纯得像个小呆瓜一样的兮兮,怎么可能会做得出这么有心计的事情!事实最终证明,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当时的他太过笃定,太过自信,习惯了她的不离不弃如影随行,又被妒嫉冲昏了头脑,是的,她与斐墨的感情,他既妒嫉又害怕。在意她对斐墨的体贴,在意她与斐墨的亲密,所以才会在没有问明一切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吐露那般绝情的话。“滚……”“你听不懂吗?我不想再看到你,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他至今无法相信,如此狠厉决绝的话语,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如果,他当时能再冷静一点地思考一下,或者他能再问清楚一点,也许,她还好好的留在他的身边。只是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错过了,就真的是错过了。年少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懂珍惜,于是,他还来不及意识到她有多重要,就失去了她。

  从草地上醒来后,他发了疯一样到处找她,涣散的气息在身体里横冲乱撞,经络里的血液仿佛随时都要爆炸……而这一切的痛楚,都抵不过找不到她的揪心之痛。他找不到她了。他翻遍了整座麒麟山,像个神经病一样冲到殷洲城里的各个角落、客栈,却都没有找到她小小的身影。以为她回到凌云盟,拼着一口气冲回去,却绝望的发现,连她的大毛和二丫,也失了影踪……只怕是,她的心已教他伤透,而刻意躲了起来,不让他找到吧。而直到她已不在身边,他才心痛地发现,从开始到现在,他竟从不曾好好唤过她的名字……

  兮兮啊……她很喜欢他的名字,每次都喜欢连着叫上好几遍,乐此不疲。父母叫他“小岸”,爷爷和奶奶喜欢叫他“岸儿”,好兄弟叫他“岸”,只有她,脆生生叫着他“阿岸”,每次呼唤,都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辞藻。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名字。以前认为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如今,却懂得了它的意义。她是不是也曾想听他如斯亲昵地唤她一声:“兮兮”?这些天,每次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她在耳边不停地叫:“阿岸阿岸阿岸阿岸……”睁开眼睛才发现,身旁仍是一室清冷,再不见那小小的身影,呆呆的小脸。她总是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她人小腿短,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心疼二丫瘦掉二两肉而不肯再骑在它背上,只会在后面一边努力迈着小短腿,一边叫着:“阿岸等等我。”

  她是不是也曾回头找寻,却看不到他?她是不是也曾在他不肯回头的时候,黯然神伤?她是不是也曾在他横眉冷对、恶语相向的时候,心痛至深?从来都是这样,他大步在前方走着,她小步在后面努力跟着。他从不担心她远离,她从不要求他停下,只求他等她。他以为会一直这样到永远,心里总是偷偷欢喜,虽然表面上从不说与她听。

  如今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她,她却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不肯回头。

  从此以后,除了心上最柔软的一处,任何一个地方,再听不到“阿岸阿岸”……那般婉如天籁的声音。她走之前,怎么也不肯花心思去记的她的那些小习惯,却在她离开之后,清晰的仿佛刻在心尖一般,这是回忆……对他的惩罚吧。她喜欢睡在软软的地方,一听到有甜食吃就很欢喜,声音充满甜腻腻的糖味儿,像小绵羊一样咩咩叫着要喂给他吃:“阿岸阿岸,这个好吃,甜甜的。”他总是把脸撇到一边,别扭地不肯尝试。其实,她只是想把最好的,最喜欢的东西与他分享吧。他心里何尝不知,却只是一味享受她对自己的依恋,矜持着不肯给予回应。

  当最珍贵的人已经远去,最难受的,便是回忆里,一切还像发生在昨天。

  思念至深的时候,他甚至会痛恨她,为什么还不肯回来。他既然如此不值得被原谅,她就更该回来折磨他,每天胖揍他一顿,罚他跟前跟后做牛做马,把她宠得上天入地欢欢喜喜。

  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他才不得不辛酸地承认,这是多么奢侈的念头。事情很快水落石出,这个叫红鸢的女人杀死了妙小清,顶替妙的身份混进凌云盟,害死了霍昭云等人,还对斐墨起了非份之想,在参汤里下了春药意图染指,却阴差阳错的叫兮兮端了去,最终也没有送到斐墨手上。至于幕后指使人是谁,红鸢却如何都不肯说,之前玄云威胁要杀了她,她也不肯说出冒充妙小清的目的,后来黎宁儿威胁要划花她的脸,然后扒光衣服吊她到殷洲城门上,她才不情不愿地招供。然而无论再怎么威胁利诱,她都不肯透露更多的内幕,尤其在提到幕后主使人时,她的眼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恐怖,可见,若是供出那人,后果定是比死还要让她后怕。正因为如此,黎青等人更想知道那人的阴谋,于是,便将红鸢废了武功,关了起来,并加派高手严加看管。风凌波一联想独孤岸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结合红鸢的供词,很快就猜出了兮兮失踪的前因后果。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扬袖就是数十支梅花钉,毫不手软地射向独孤岸的方向,她要杀了独孤岸!而独孤岸仿佛毫无知觉,不闪不避,或许,他也不想避开。“叮叮叮叮……”数声响动,梅花针悉数钉到了一旁的树干上。“风姑娘,稍安勿燥。岸儿已为他的鲁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还望风姑娘手下留情。”黎青收回甩动的袖子,极力劝道。“他付出再多的代价也不够!他毁了兮兮不说,还在她心上狠狠的划上一刀。兮兮她真傻,她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黎湛你这混蛋,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为兮兮报仇。”风凌波对抱着她的黎湛拳打脚踢。“你杀了他又怎么样?兮兮就能回来吗?何况岸现在武功全废,他已经付出了代价。我知道你与兮兮情同姐妹,但是相信我,岸所受到的伤害与打击,不比兮兮的小。他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啊!你冷静点儿,好不好!”黎湛一边费力抱住她不停的挣扎的身体,一边苦口婆心地想要劝住她。

  “你们是亲戚,你当然要帮他说话!有谁会替兮兮难过,她那么天真那么美好,全让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给毁了。兮兮……啊”风凌波停止挣扎,伤心大哭了起来。她从来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喜怒哀乐从不掩饰,此时竟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庭广众之下,哭得涕泪齐流,可见她是真的十分心疼兮兮的遭遇。“乖,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哭就哭吧。我爹已经加派人手去找她了,兮兮她没有武功,走不远的。也许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能找到她呢!来,靠在这里哭,反正这衣服也经常被当作抹布,眼泪鼻涕都不要客气,来吧!”黎湛一边心疼地将风凌波搂在怀里,一边给黎青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将独孤岸带离这个高危之地,不仅风凌波想杀了他,眼看着宁儿也要爆发了,那双大眼睛都快瞪出火来了。黎青赶紧挟着仿佛灵魂已飞升天际,只剩下一副躯壳的独孤岸快速飞奔去了药房。看来得赶紧通知妹夫一声,说不定还得独孤老前辈出山,不然这孩子的一身修为,可就真的毁了。

  独孤岸的武功废了。这消息很快被黎青派过去的人传到了缥缈峰上独孤断的耳朵里,比谁都宝贝孙子的梅玉心当即就催着一家人赶来凌云盟。独孤断当然已听黎青讲明了事情经过。他第一次拒绝了亲亲夫人要一起看望宝贝孙子的要求,单独一人走进了独孤岸的房中。独孤断看到个性与妻子如出一辙的孙子时,独孤岸已经从前几天心灰意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只是整个人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听这孩子的舅舅说,他甚至可以一整天不说一个字。他眼里仿佛再容不下天地间的万物,总是虚无地望着一个方向,好像看着那里,就能找回什么东西一样,倔强……而绝望。这孩子,只怕心里早已被后悔咬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流着血吧。“岸儿,你可是后悔这么冲动赶走喜欢的姑娘?”独孤断走到独孤岸身边,轻轻坐下,温和地问出这么一句。独孤岸没有反应。“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爷爷很好奇啊。听说,很是不苟言笑?”独孤断拖着下巴努力想像冷若冰霜的呆面小丫头,好像很有些招人疼啊,让他想起当年的梅玉心,他的亲亲娘子大人。

  “她……很好。”独孤岸嘶哑着开口,眼中闪过心痛……与懊悔。“哦,说来听听,她具体好在哪里?”独孤断见孙子终于有了反应,很是欣慰地轻声催促。

  她总是叽叽喳喳,爱吃甜食又爱睡懒觉,心地善良怪念头却很多,面无表情却又古灵精怪,像条尾巴一样,整天粘在他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她有千般好万般好,却已……不在他身边。心里泛起熟悉的刺痛,于是只能喃喃重复一句:“她……很好。”“傻孩子,这世间,有两种东西是最宝贵的,一种是‘得不到’,另一种是‘已失去’。莫要在还能挽回的时候,就放弃希望,那样,你就真的失去她了。她纵然离去,若你执意寻找,总能找她回来。”独孤断摸摸他的头,慈爱地说道。独孤岸傻傻问道:“她被我伤成这样,还会回来吗?”“情之一字,一则在心,二则在行。心里要经得起等待,行动上要付出诚意与决心。只要你想找到她,给她幸福,她终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就像他当年追得美人归是一样道理,总之,要“心意决,脸皮厚,长期抗战,死缠烂打”,贯彻此十四字箴言啦!“我现在就去找她。”独孤岸起身就要往外走,刚迈出脚步却身形一晃,体会的气息再度不受控制地横冲乱撞。“傻小子,你现在功力几乎全废,只怕还没走去凌云盟的大门,就气散神溃成了废人,到时候你拿什么去找兮兮丫头?好在爷爷这些年研究淳阳剑也不是白研究的,只要结合这套内功心法,再佐以良药,三月之内,功力即可恢复**成。只是,想练到第十重,是不太可能了。”独孤岸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婉惜说道。“若能寻回她,纵是没了这条命又如何。”独孤岸垂下双眸,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

  以独孤断的修为自然能听见,他暗自感叹道,不愧是他独孤断的孙子,也是情痴一个啊!心里不免又有些自得。正了正神色,他认真地说道:“岸儿,我知道你急着想找回兮兮姑娘,你舅舅也说了,你这些天总是拖着残败的身子到处去找她,你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要想想爷爷奶奶和你爹娘,我们看着也会担心。这样吧,你奶奶带了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以及当年鬼医婆婆与她结拜时赠予的‘少阳丹’,一粒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必然对你的功力精进大有益处。你只需在十天之内跟我学会心法,然后等身体一恢复,爷爷也不拦你。功力可以慢慢练,找人要紧。江湖上甚多风险,找到了她,可得有好本事,才能保护好她啊。”独孤断看着孙子似乎听进去了,这才甚感欣慰地背手去向亲爱的老太婆交差去了。十天……她可无恙?风凌波的房间里,黎湛看她情绪已经有些稳定下来,便试图缓解她对独孤岸的敌意,缓缓说道:“**,岸这个人,在我们所有人的眼里,无时无刻不是冷漠沉静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是一样,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的情绪为之一动。可自从兮兮出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从一块冰雕变得开始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高兴,会生气,会害羞,甚至还会暴跳如雷的人。相信我,在此之前,即使是我姑姑姑父他们,也很少看到他这样外在的情绪波动。这样为兮兮而改变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兮兮。但人们往往就是这样,越在乎的人,反而越容易伤害。因为在乎到了极致,就会害怕,害怕失去她,更害怕失去自我。岸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在害怕的情绪之下下意识地自我保护起来,说出伤害兮兮的话,做出伤害兮兮的举动,我想,他的心里,一定比兮兮更加难过。”黎湛想起三个月前他冲回来没有找到兮兮时,那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一般,绝望而无生气,让人不忍睹卒。那么冷漠高傲的人,居然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又有谁能否认,他伤得不重呢?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值得被原谅。”风凌波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在乎?他真在乎他会把兮兮赶走吗?他难过?他难过死了才好!“**,对他公平一点。兮兮纵是情窦初开,岸何尝不是初次问情?两个同样都是生手,很难说谁付出的更多受的伤更重,两个人都受到了考验与创伤。给他一个机会,说不定,兮兮也正等着他,是不是?”“你得了吧,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好马不吃回头草,诶,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把话说完。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即使他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他。虽然我们兮兮是棵呆草,但被大火烧过一次,她总不会还想被烧第二次。”哼,她就是不想原谅那个衰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好好好,你别瞪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先吃点东西,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脸色越来越差。你知不知道,这样我很心疼?”黎湛深情地看着风凌波憔悴的脸。那张面皮上次哭得太厉害,已经不能用了。现在在自己的房里,她当然恢复了本来面目,反正他也见怪不怪了。“唉,兮兮还是没有下落,这叫我怎么吃得下去?也不知道斐墨找到她了没有……”

  十日后,独孤岸悄悄离开了凌云盟。“希希!”一声尖锐的呼唤传来。猛然袭上心头的刺痛让独孤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高大挺拔的身躯瞬间僵硬。

  下一刻,人已如闪电般冲了过去。却原来,只是一位娘亲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那孩子,名叫希希。经过苏记糖铺,独孤岸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苏记的大门,良久,抬腿走了进去,买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酥糖。于是,满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这个面容冷峻身材挺拔的大男人,一边走路,一边木然地吃着小孩子才喜欢吃的糖果。“阿岸阿岸,来吃这个,脆脆的,很甜很甜哟!”她最喜欢苏记糖铺的酥糖,每次都喜欢把糖果放在嘴里用舌头推着滚来滚去,最后才嘎嘣嘎嘣地嚼上半天。他只是,想尝尝她最喜欢的味道。甜甜的,那么苦涩。涤尘江畔,画舫里传来幽幽的曲调,柔柔的女声如凄如诉地唱着:“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人去也……”[1]后来,他终于在如瀑的思念中,学会了等待。[1]此曲乃关汉卿的名曲《四块玉.别情》。<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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