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公主一直到两岁半时候还没有大名。
虽是皇后嫡女,但皇帝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毫不关心,没有赐名,更没有赏赐。周皇后只能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霜儿”,因是霜降前出生,应个景。
因暂时没有正式封号,宫中说起来只能用二公主来称呼她。
其他各宫的人都知道皇后栖凰宫的二公主生得精致,空有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个钝物。
“快三岁了,还没叫过娘,可知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呢。”
“大公主三岁的时候已经能背诗了,伶伶俐俐的,即便不是皇子,也得了圣上宠爱。二公主这样的……难怪圣上不愿意去栖凰宫。”
“嘘,快别说了,圣上不去栖凰宫岂是只因为这个。”
“可笑皇后这样掐尖要强,竟生了个傻丫头。”
“这就是克死我们永晖宫小皇子的报应。”
一条条一句句在后宫肆无忌惮地流传,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周皇后是个什么处境——
二公主出生那天,两个婴儿一生一死,郑贵妃伤心欲绝。皇帝一度怀疑周皇后动手脚害郑贵妃早产落胎,但医监袁槐自缢身亡,皇帝没查出什么把柄,只能把当日当值的太医全家连亲族几百口人全部流放。
除了太医署,后宫也是一波清洗,亲周皇后的宫官失势,轻则出宫,重则死伤。
从此之后,皇帝没有再踏足过栖凰宫,周皇后彻底失宠。
周皇后知道,皇帝是厌弃了她,甚至恨她,连多看一眼都无法忍耐。
栖凰宫成了冷宫,周皇后多了大把时间,可以把过去许多事都拾起来,再细细回想。
她回想起十四五岁时候还没有入宫,受着家里的娇宠,散漫度日,无甚烦恼。有一天读诗,读到“红颜未老恩先断”一句,心里却难受得要命,泪流不止,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被哥哥嘲笑她是小女儿思春的矫情,惺惺作态。
那时候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她能这样平静面对真正的失宠和厌弃,在无尽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却连眼泪都流不出。
这年暮春三月,周皇后满二十九岁。大盛风俗,女子整三十岁生辰要“躲灾”,得静悄悄过,因此贵妇都会提前在二十九岁时大操大办一番。
宫中皇后千秋亦有规制。百官在栖凰宫外跪拜贺寿,宗妇诰命入内献礼,置酒宴,奏雅乐。从前她享受过那样的热闹,栖凰宫的花苑里美人如云,衣香鬓影,她在人群中是众星捧月。
一回头,锦绣俱成灰。
原来人的一生可以过得这么飞快。
皇后二十九岁生辰当日,栖凰宫冷冷清清,皇帝连一点赏赐都没有,更没有命妇来贺寿。
只有大公主的母亲文昭仪还像往年一样,规规矩矩带着女儿淳安公主来栖凰宫请安祝寿。
文昭仪是皇帝身边的旧人,比皇帝大三岁。
她生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五官柔和,曾经也是肤质细腻的佳人,只是年纪渐长,浓妆掩不住鼻翼和嘴角的细纹,脸一松弛,便显出一种敦厚的倦色。
淳安大公主刚满十岁,和母亲长得很像,是个温和秀美的小美人胚子,一双眼睛闪着孩童和少女之间的灵动,十分讨人喜爱。
即便只有一大一小两位客人,周皇后依然穿上接受命妇拜贺时的钿钗礼衣,头上簪着十二支金质花钿,这般华贵艳丽,仿佛她还在往日的好时光里。
周皇后端坐榻上,身后是一面巨大的云母屏风,三月的朝光透过直棂窗照在屏风上,折出些微半蓝半紫的光。
文昭仪挽着帔子行礼起身一抬头只觉得被晃了眼,竟一时失神,分不清晃眼的是这早晨清亮的日光,还是高榻上秾丽的皇后。
周皇后怀里抱着小小的二公主,她让女儿坐在自己腿上,并不在意小孩子会压皱锦缎裙子上用金线细细绣出来的花纹。
“宜君,难得你还记得今天。”她嗓音轻柔优雅,给文昭仪母女两人赐座,并无半分失宠的落魄。
文昭仪心中暗赞皇后大气,微笑道:“娘娘的千秋华诞,妾怎敢忘记。略备薄礼一份孝敬,娘娘不嫌粗陋就好。”
一旁的宫女捧着螺钿盘小心奉上,玲珑接过来呈给周皇后。
盘中托着的是一部碧纸泥金手抄妙法莲华经,书上裹着宝相花纹紫地织金锦书套,华贵庄重。
周皇后翻开经书,只见其中确是文昭仪的笔迹,知是她亲手所抄,不由感动。
“如此精美定花了不少工夫。你素来有喘症,不得劳累,何必做这样劳神的事。”
文昭仪欠身:“这是妾的一点心意,只要娘娘高兴,妾心里就欢喜。”
周皇后抱着怀里的小公主,轻轻抚了抚女儿额头上还有些绒绒的头毛,缓缓道:“文姐姐,当年我刚进宫时候,你便殷勤对我,每日嘘寒问暖不提,随行伺候劳心劳力也毫无怨色。我那时候年轻不会识人,总以为你是虚情假意,对你没有好颜色,连对大公主,我也不怎么关怀,实在难说是称职的嫡母……”
文昭仪不能打断皇后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后来我才知道,阖宫上下,你是最仁厚最值得结交的。如今栖凰宫只剩个空架子,我这个皇后早就有名无实,这时候也只有你还大大方方与我来往,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文昭仪眼眶微湿:“娘娘不必这样灰心,这后宫只有一位中宫,大盛只有一位国母。宫中许多人都念着娘娘的好,只不过她们在这深宫中无依无靠,因此不敢出头。妾有大公主傍身,旁人看在大公主面上,不便来作践妾。”
周皇后知道,这个“旁人”指的便是郑贵妃。
两年半过去了,郑贵妃依然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毫无失宠迹象。皇帝为了补偿她的丧子之痛,还为她造了一座园林。之前大半年皇帝都陪着郑贵妃住在园子里。
话里说到郑贵妃,周皇后和文昭仪两人神色都有些黯然。
淳安公主却没注意听两位母亲在说什么,她只是看着皇后怀里的二妹妹,比起上次来,二妹妹看起来又长大了些,越发玉雪可爱,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带着笑,越看越可爱,她目不转睛看得入了迷。
“柔儿,”周皇后微笑着唤淳安公主的乳名,“你很喜欢妹妹?”
淳安公主起身答道:“母后,我从没见过像妹妹这么漂亮的娃娃,妹妹比观音大士画像里的龙女还可爱。”
听到孩子天然率真的夸奖,周皇后和文昭仪才笑起来。
只不过周皇后很快敛去笑意,抚着女儿头顶叹道:“若她有龙女那样的慧根就好了……我们大人说话,你们小孩儿听着没趣。柔儿不必坐在这里陪着,带妹妹去花园玩吧。”
二公主的乳娘安娘立刻上前来抱起二公主,玲珑领着十几名宫女护送两位公主离开。
周皇后恋恋不舍地看着乳娘怀中的女儿,直到女儿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正色对文昭仪说:“我们去茶房坐坐,慢慢说话。”
小花园里桃李快开完了,浓浓淡淡的花瓣落了一地,只有几株海棠还开得自在。
淳安公主掐了朵海棠花逗妹妹:“好不好看?”
二公主张口:“啊!”
“花花好看是不是?想要吗?”
“……”
“想要就叫我姐姐,小霜儿,叫我姐姐,叫呀。”
小公主并不叫,也不着急,她只是伸出小手努力抱住姐姐的腰,仰起头冲姐姐甜甜笑着。一张莹润瓷白的小脸,笑起来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淳安公主心都化了,她忍不住抱住这个小她七八岁的妹妹,亲亲她的头发:“你真是个小乖乖,怎么这么乖呀,你跟我去翠微宫住好不好?”
听到大公主天真之语,几个栖凰宫大宫女都笑道:“二公主还小呢,离不得乳娘。等年龄大些,就可以常去翠微宫玩耍了。”
淳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笑起来,捧着妹妹的小脸叮嘱:“你要快点学会说话呀,然后我就可以教你背诗,教你斗草,教你骑马,还有教你抛球……”
她絮絮叨叨说着各式各样好玩的事。
在一旁的玲珑忍不住侧头,悄悄用帕子擦擦眼角。
宫里到处谣言说二公主不会说话,是个傻子,把二公主形容得痴痴傻傻。可只要亲眼看看就知道二公主多么可爱。
只可惜皇帝自从二公主出生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
小花园里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茶室里茶香袅袅,周皇后与文昭仪安静对坐。
周皇后亲自烹茶,声音平静:“至尊对我早有捐弃之心,我只是个挂名的皇后,实际和秋后的蚂蚱没两样,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
文昭仪还想再劝,周皇后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虚话:“你我都在宫中这么久了,还有什么事堪不破的?”
文昭仪听她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便直言道:“至尊虽然宠爱郑贵妃,但并没有以紫乱朱之意。再者今年又选了一批新人入宫,我想着也许能有人有些作为,从郑贵妃那里分些宠爱。”
周皇后捧起茶盏:“说到宫内,如今六尚二十四司,大半是郑贵妃的人。说到宫外,我大哥已经被贬去岭南,二哥是个没成算的纨绔,三哥不提也罢。若是我父亲还在,至尊念旧情也许不会动我。只是如今周家式微,如此一来,我是内外交困。”
文昭仪听她这些话,也是无可奈何。她本身家世不显,全因侥幸生了大公主,才能在后宫立足。
她只能努力思索着,劝慰皇后:“也许等公主再大些,至尊会回心转意……对了,下次我把二公主接去翠微宫,想办法让至尊见她一面。至尊只要见一见她,一定会喜欢的。”
周皇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办法,自顾自道:“宜君,若将来我有什么事,你多多照顾小霜儿。”
文昭仪一惊:“娘娘怎么说这样不祥之语?”
周皇后怅然:“除了你,这些我又同谁说?你答应我吧。”
文昭仪含泪起身,向周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刚掌灯,天极宫那边就有内侍过来向栖凰宫传话,说皇帝会来栖凰宫,要周皇后接驾。
栖凰宫已经两年半没有见过皇帝的影子,一听到内侍传话,个个都振奋起来,连忙准备皇帝从前爱用的茶饮,热汤,金银瓷器用具,不敢马虎。
周皇后自从失宠之后,每日都安歇很早,这时候已经拆了发髻和簪子,一头乌黑长发只是松松挽着披在肩上。
玲珑见她不急不忙,便提醒她:“娘娘,要不要叫梳头人来重新梳头?”
周皇后反问:“为什么?”
玲珑一怔,当然是因为至尊终于来看望娘娘了,说不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栖凰宫哪个人不天天盼着皇帝驾到?
可听皇后这么冷冷一问,仿佛当头棒喝,玲珑一激灵——皇帝两三年都不闻不问,这时候突然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玲珑心里不安,嘴上还要宽慰皇后:“或许是至尊想起了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呢?能来总是好的。”
“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总该有这么一遭。”周皇后轻声说。
她又笑了一声:“去把小霜儿抱来。她该见见她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