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张小桐有曾经跟我提过,她有轻微的晕机,我挨着她坐,递给她两块薄荷糖。张小桐含了一块,跟我一起眺望窗外。

  由于是早晨的航班,很容易看到厚厚积云被太阳照得金光四射的景象。张小桐看着窗外远处仿佛从中央喷薄出金色光芒的巨大云朵,脸上满是兴奋神情。我在她旁边举目眺望,顺着滚滚云海看过去,一如当年在CG电影里所见的那些气势磅礴的场面,却又比那更真实美丽。

  张小桐看看窗外,又看看我,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仿佛她和这客机一起飞起来一般。

  坐在另一边的鲁薇在低头看一本哲学类的书,这是我给她的建议。在这之前,鲁薇已经从我这里借走了心理学、商业心理学和世界经典情书摘抄等书籍,我让她看的每一套书都不是没有道理的,鲁薇每次看完书都与之前所学的东西和个人经验对比,也每次都能得到欣喜的发现,譬如情书摘抄让她知道了许多商业经典创意的来历,看的书愈多,她愈信任我。

  鲁倩显然不是第一次坐飞机,拿起随身携带的电子宠物地头自顾玩起来,我冷眼看了一下,是旧版的。在张小桐包里有一个新版,依然我送给她的,《WithYou》第二代全世界第一台成品,贴了标签的。当然,这种礼物也就是个意思,我和张小桐经常在这种小细节上互相表示着自己的心意,就像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游戏,永不疲倦。当然,没过多久,空中小姐过来要求鲁倩关掉游戏机。

  张小桐看了一会窗外美景,就把头靠在我肩上昏昏欲睡,显是薄荷糖也不能抵挡晕机的骠悍实力。我没法跟她聊天,只能在下边偷偷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围城》,不知道第多少遍地翻看。

  尽管我因为记忆力变得超乎现象能完全背下《围城》,还是喜欢闲暇时翻开看看,钱钟书所用的那些精妙比喻在中文使用者们看来就是一种无比的享受。以前看过什么杂志评价日本某作家比喻生动而奇妙,但我就不能明白“宛如掏空了内脏的动物”这种比喻哪里生动奇妙了。当然,对待不同类型的小说应该有不一样的标准,不过我觉得既然人都是挑剔的,他们看过好的之后肯定会自动放弃差的,因为不自觉间标准已经被提高了。

  翻完《围城》,翻完扬杨绛写的后记,我觉得自己也有了一丝倦意,靠着张小桐的头慢慢睡着。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降落,白云机场在望。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白云机场,因为这里也曾经承载了我不少欢笑和悲伤。在这里曾经跟一些人汇聚、分别。95年的时候它看起来还不像我印象中那么老,大厅里卖的水果和特产也还都不是很贵,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也少一些。

  从国内通道出来,12月底广州依然让北方人觉得挥汗如雨的天气告诉我,我又来到这个记忆中的城市了。

  来接机的人是太阳电子广州分公司的经理,鲁薇从理论上来说跟刘明耀是齐名的,这边自然不敢怠慢。这位经理从外貌来看一点特色也没有,西装领带短平头金丝眼镜,仿佛100家贸易公司里的第1001个员工,只有目光里透着精明。

  跟在我们后面一起走出国际通道的一个胖子看见那位经理向我们打招呼,哈哈大笑露出一嘴金牙:“鲁小姐原来是太阳电子的人,咱们还真是有缘啊哈哈……”

  我皱眉:“**,还真是满嘴金牙——什么来头?”

  鲁倩低下头小声道:“飞机上跟我姐套近乎的傻冒,你睡着了不知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真不容易,有钱镶一嘴金牙不知道鲁姐是谁,不是做生意的吧?”

  那边鲁薇却很礼貌地对一嘴金牙道:“庄先生似乎对太阳电子很了解呢。”

  金牙庄咧开嘴,闪闪发光:“哈哈,自然,太阳电子的总经理刘明耀先生我是很熟的嘛……”

  广州分公司经理陈泽同在旁边笑道:“庄先生,您大概不知道,鲁小姐是太阳电子的副总。”

  庄先生的满嘴金牙因为错愕暴露在阳光中,鲁薇朝他淡淡一笑:“庄先生,有机会再见。”

  我们几个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行礼的外地人匆匆而去,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金牙还愣在原地。

  车子从机场路过三元里,出广园,转道天河北。

  车上,陈泽同给我们介绍了一下太阳电子在广州的情况。现在广州的电脑零售还集中在科贸附近,太平洋电脑城工程一期刚运作一年多,还处在爬坡阶段。南方天气的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盖楼,难怪南方房地产商看起来都比北方的胖一点……之前我曾经跟鲁薇提到过沿海地区的房地产投资计划,所以太平洋的一期工程实际上已经有了我们的投资。只是目前来看门市租售很不理想,除了第一层之外还都空着,电子市场上面开了舞厅、歌厅和饭店,看起来就只有那么可笑了。

  我对太平洋电脑城的历史不是很了解,不过天河北电脑一条街的盛况却是知道的,这可是华南地区最大的电脑零售、批发、二手集散地。这样的好地段,好投资项目,我们当然要拢在手里。

  96年初广州房地产经典项目碧桂园启动,卫视中文台重组,刘长乐入主凤凰卫视,默多克手上价值上亿美元的51%凤凰股份转移到这个书生手上,在这简单交易的背后,是香港97回归的大时代背景。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儿既然就要发生。对于香港地区的媒体资源,中宣部肯定不会放过,刘长乐说白了当然是来完成香港主流媒体控制的一个收购员。

  我对这个事记忆比较深刻,默多克敢于把自己的股份让给刘长乐很有一番深谋远虑,毕竟他手上的其他资源譬如国家地理频道之类在凤凰卫视上马之后可以落地,对他个人好处不少,而且这个电视台如果真的继续亏下去,他还可以低价收购回来。

  卫视中文台最初的二手交易还有一个名人,那就是后来在中国搞起网络神话的李泽楷,我想想这些“名人”就头大——最初来广州的时候是考虑要接触一下这帮人,看看能不能弄个百19.9%的凤凰卫视股份,后来仔细一想,还是算了,我怕麻烦。

  只是有点不甘心,要知道这才是主流媒体啊,极想得到的最佳媒体资源。

  慎重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还是朝另外的方向走,现在抢凤凰股份不是跟国家做对么?大家都知道我这人其实还是挺爱国的……

  等明年游戏审查之后再说吧,文化部和中宣部都免不了要继续打交道。

  飞机是11点多到的广州,吃了饭参观了太阳电子分公司,又去看了一下现在还不是很牛X的太平洋电脑城,已经下午3点多了,陈泽同安排我们入住花园酒店。在花园酒店对面,可以看见国际酒店门口的大使馆旗帜飘扬。

  花园酒店门口差不多是广州最可笑的地段之一,曾经有一个编辑朋友以前住在这附近,晚上下班回家被七个人分别拦住。当然,这七个人都是女的,而且穿着很有特点,浓妆艳抹,口气暧昧。我从酒店走廊的窗户望下去,旁边的越南菜馆还没出现。对面的麦当劳、街景、行人和往事历历在目。

  张小桐看见我在发愣,拍了我一下:“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在深深的忧虑。”

  可爱的表姐笑眯眯看着我:“忧虑什么?”

  “广州12月底也会有蚊子……真是可怕呀……”

  我体质比张小桐稍招蚊子一些,她笑嘻嘻搂着我的肩膀:“没关系,有人肉蚊香。”

  我吓了一跳,小声说:“不是分开睡吗?”

  “傻弟弟,我不会半夜溜过去吗?”

  “这个……不太好吧?”

  “你还装,都看见你流口水了。”

  “……也是,我现在笑得是不是非常贱?”

  “不是非常——是极其。”

  “……”

  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鲁薇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招呼我们过去,张小姐和我一前一后仿佛被人撞破的二奶或者婚外恋患者一样,故作轻松地过去了。

  进了鲁薇房间,我看见鲁倩正把细细的两条腿搭在一张椅子上,一只脚穿淡青色纯棉短袜,一只脚光着,晃着小脚丫,手里拿着遥控器挨个换台看电视。这姿势神态很有一点纳博科夫所描写的Lolita的意思,就是对我不具什么诱惑力。

  被她占了两把椅子,剩下两把只好分配给鲁薇一把,我坐张小桐腿上,开始交待要做的事。

  94—95年香港雄起了无数可笑的纯文学杂志,无一例外都以死翘翘收场,所以作家们都发了财,文学却死了。对于必死的文学,它又不是我亲人,当然不用去挽救。譬如刘以鬯这种嗜好纯文学的强者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崇拜他,给他出书就算了,谁让他和王家卫是一家的呢?我觉得你要表达自己心里的那点东西绝对没错,错就错在你他妈几十年如一日几十部作品如一辙地表达,你自己不烦我还烦呢。以前我还不理解为什么要批小资,觉得人家正常过自己日子念自己的法语电影台词关别人什么事?后来终于明白了,小资的可恶之处不在于他们表达的东西不好,在于他们只懂得表达那么一丁点东西。这个世界被小资们弄得简单到可笑,群众们不爽也是正常的。

  我来广州的第一个目的是希望能在广州或者香港开一个《绯红少年》的姊妹刊,针对南方市场和海外华人市场,大意也就是说打算跟《YES!》正面搞一下来看看,看谁能把谁压到身子底下。

  这也是我为什么非要张小桐陪我一起来的次要原因——主要原因就不用说了,大家都明白。

  做杂志这种事儿,我还是喜欢当跑腿的,投资商存在感太薄弱,简直就是一个模糊的存在。

  我对广州和香港两地之间的资讯交流渠道比较熟悉,也记得一些全国各地一批二批书商名单。一渠道的新华书店类和二渠道的零售类都有过一些了解,当年是因为自己太小,而且国内很多杂志和图书行业还没规范起来,才让董庆华去跑发行。现在转头回来,我自己打算开始出头了,一些我所知道的书商们也都慢慢浮出水面,当然还是要自己来做。

  南方孩子们关心的东西和北方差距比较大,这边的孩子们对美食、星座、消费流行资讯的需求相对较大,不像北方孩子们介绍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就能糊弄过去。简而言之就是说,如果想在这边建立起像样的吃喝玩乐杂志品牌,需要付出的努力肯定要大得多。

  不过这边环境也相对宽松一些,如果是国际刊号的话,内容上相的可对选择余地也大一些,毕竟内地的那种调调对资讯和消费理念完全不同的沿海城市和散居世界各地的华人青少年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

  我跟鲁薇说的第一个事就是这个,95年亚洲传媒集团还很菜,可以完全不放在眼里,南方青少年杂志也就一个《中外少年》稍微能行点,内容上也一般般——忽略他们,只有一个《YES!》牛得无以复加。

  事实上连《YES!》我都打算忽略,不跟他们玩正面的,搞左右包抄。

  中国青少年杂志空白区其实是在大学生上,中学生杂志小学生杂志多如花园酒店门口的鸡,大学生好像社会弃儿一样,一旦离开义务教育就没人关注了。当然这也跟大学生对杂志的消费冲动已经被划入到成年人范围有一些关系。

  事实上,大学生需要什么?

  不是《青年文摘》那些励志小故事,是实用的应试技巧,是关于爱情的风花雪月,是对于自己生活的实实在在的重塑,是最顶尖的流行资讯,是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拥有大量谈资的各种八卦。

  我觉得以前之所以没有人搞大学生杂志,只是因为他们太看得起大学生了。就好像90年代末的某个李姓男子搞的某种什么什么功,最开始我也认为没什么人能信这种傻玩意,结果,我发现我太看得起那些大学教授和大学生了。

  所以我对新刊的办刊方针提出了五个字。

  傻,好玩,实用。

  鲁薇强忍着笑把这五个字记下来,字迹秀丽,端端正正写在记事本上。

  然后就是招募团队,我顺便问了一句:“刘明耀那挨踢件杂志现在怎么样了?我是说在华南地区有人看么?”

  “卖得很好。”鲁薇说,“现在几乎是全国最大的了。”

  “几乎,就是说还不是了?”我说,“这样吧,纯女性向时尚杂志我们也可以搞一搞。”

  张小桐笑着打了我一下:“你还真贪心,一下就想办两本杂志,哪找那么多人去?”

  我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鲁薇,说:“倒不是贪心,有市场的东西就可以做,有了先机一切都好说。以前咱们是拿少年向杂志从北向南推,现在该是用女性向杂志从南向北推的时候了。”

  张小桐白我一眼:“人怎么办?”

  “招啊,”我对鲁薇微笑,“鲁姐你还记着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儿么?”

  鲁薇勉强笑了一下:“记得。”

  我看出来鲁薇情绪有点不对,轻轻碰了一下张小桐。张女士心领神会,使劲推了我一把:“死小子天天谈工作,放松一天不成么?”

  我立刻被屈打成招:“我,我错了……姐姐们,今儿大家还是早安歇吧,小文子这就告退了……”

  鲁薇看着我,疲惫一笑:“对不起行文,可能真的有点累。”

  我点点头,和张小桐一起站起来:“那成,先休息,把鲁姐这种人才累坏了,我可担当不起。”

  张小桐先回自己房间洗澡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天花板发愣,鲁薇那样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想不出来是哪不对。

  躺了不到五分钟,床头电话铃响,我拿起来,是鲁薇的声音:“行文,有空么?”

  我嗯了一声:“啊,鲁姐什么事?”

  “你这个孩子,没有好奇心吗?”鲁薇在电话那边声音低沉,“我在卫生间,小倩听不见。”

  我叹了口气:“姐姐啊……城市和回忆,这些事,还用问么?”

  鲁薇也叹了口气:“出来陪我说说好好么?”

  我跳下床:“没问题,我到楼下等你。”<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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